1
当他们现在的旅伴、那个长头发的家伙扳住苏珊娜的肩膀,手指着远方舞动变化的橘红色闪光时,婴神在观望。莫俊德看到她旋过身去,拔出了白色父亲的大号左轮枪。在那一刹那,他手中的望远玻璃镜颤抖不已,那是他在奇之巷里找到的,他是多么希望黑鸟儿妈妈能开枪打死画家啊。罪恶感将如何噬啃她的心儿啊!没错,就像钝斧头的伤刃!说不定更有可能的是,她无法承受自己那恐怖的作为,因而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第二次扣动扳机,如果是那样,白色父亲惊醒后又该如何是好呢?
唉,孩子们总是梦想家。
那样的场面当然没有成真,但那儿的情况似乎更有看头了。虽然,很多细节难以看清。因为致使望远镜颤抖的不止是激动。现在他穿得很暖和,里里外外裹上了丹底罗的人类衣物,但他还是感到冷得要死。除非他能兴奋得浑身发热。但不管怎么说,热也好、冷也好,他还是抖个不停,活像偎在烟囱角、牙齿掉光的糟老头。他离开乔·柯林斯的小屋之后,这种状态就越发恶化了。高烧像是另一场大风雪扫遍全身的骨头。他不再是饿饿饿不完的莫俊德了(因为食欲不再),而成了一个病病病不完的莫俊德。
说实话,他担心莫俊德可能要死了。
然而,他还是极有兴致地观望着罗兰一行人,火堆里再被填上柴火后,他看得就益发清晰了。看到了那扇门无中生有,不过他看不明白门上的画符。他一下子就理解了,是画家把这扇门画出来的,虽不晓得个中缘由——但,这简直是能与上帝媲美的天才啊!莫俊德渴望能把他吃下去,说不定那份天才还可以转移到自己身上呢!他怀疑嗜食同类所造成的精神影响是被大大高估了,但亲自试验一下又有何妨?
他观望着他们的交谈。他看到——同样,也能理解——她在恳求那个画家、那个哑巴,她声嘶力竭地恳求
(跟我走吧,那样我就不用独自一人离去,来吧,讲点义气,事实上一点儿还不够,不如来一打义气,哦来吧)
看到她的恳请遭到男孩和小畜生的连连拒绝之后,他又因她的哀愁而高兴起来;甚至明明知道这等于加重了他的负担,莫俊德还是忍不住乐开怀。(反正,任务只是多一点点而已;哑巴小孩,加上一只貉獭又能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呢,只要他变形、开动,不就结了?)顷刻间,他甚至还想到,她既然如此愤怒,说不定会用白色父亲的枪打死他呢?那可不是莫俊德想要的。白色老爹就该是留给他的。从黑暗塔传来的声音就是如此告知他的。他肯定是病了,说不定要死了,但白色老爹仍然该是他的腹中食,而绝对不该死在黑鸟儿老妈的手下。啊!她该把大餐留下来,一口都不吃,看着它烂掉!可是她没有开枪打他。相反,她亲吻了他。莫俊德真不想看到这一幕,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受,于是,他把望远镜扔到了一边。他躺在草地上,身边还有几株矮小的桤木,他发着抖,又热又冷,强忍着不要呕吐出来(昨儿一整天,他上吐下泻,直到肚子被上下两方的力量拉扯得疼痛不已才罢休,没什么还能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除了又浓又黏的胃液;也没什么还能从后门里喷出来了,除了又脏又臭的屁),当他再次拿起望远镜时,刚好看到黑鸟儿老妈驾驶的电动小车的车尾消失在门里。有什么东西从门里飞旋出来。灰尘,大概是吧,但他认为应该是雪。还有歌声。这声音恰如刚才她给白色枪侠老爹的那一吻,又让他直犯恶心。接着,门砰然闭合,歌声不见了,枪侠贴着门边坐下来,双手捂着脸,哦哦哦,哭啊哭。貉獭走过去,把长鼻子搭在他的一只靴子上,好像那样子就能安慰谁了,多甜蜜哦,多恶心人的甜蜜哦。那时候,天已经亮了,莫俊德小睡了片刻。等他醒来时,听到的是白色老爹的声音。莫俊德的藏身地是在下风口,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奥伊?你一口都不吃吗?”貉獭不肯吃,所以呢,枪侠就把本该倒进小畜生肚子里的食物都倒掉了。后来,他们走了(白色老爹拉着机器人给他们造的车,拖着沉重的脚步,耷拉着脑袋,肩膀都削下去了,就那么顺着塔路上的车辙印往前走了),莫俊德悄悄爬到了宿营地。他确实吃了一点被扔掉的早餐——显然,如果罗兰本打算让貉獭吃,那就肯定没有下毒——但他塞下去三四口就再也不能下咽了,心里明白:要是再吃下去,肠胃又要造反了,不管是从上面还是从下面,总之会翻江倒海一点儿不留。他可不能那样。如果他不保存一丁点儿营养,就会体力不支,再也追不上他们。而他必须追上去,还要保持相近的距离。必须就在今晚追上他们。必须,因为到了明日,白色老爹就要抵达黑暗塔了,那样,一切都太晚了。他的心如此告诫他。莫俊德便和罗兰一样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了塔路,不过,他走得更慢一些。腹中不时一阵痉挛,他就得拧着身子,人形之身激颤不止,皮肤下的黑色波浪浮浮沉沉,厚重的大衣也时不时地鼓起一块,因为其余的蜘蛛腿都想伸动伸动,他会让那些腿脚听话地缩回去,于是,大衣就会空荡荡地垂下来,而这一切,他都得咬牙切齿、呻吟着去做。不管是在裤子里拉了一摊黏糊糊的稀屎,或是脱下裤子再拉,他都毫不介意。没有人邀请他去收割节舞会,啊哈哈!邀请信丢在路上了,不用说!过后,等交战时刻到来,他就要把红色父亲放出来,还他自由。可是,如果决战就在眼下,他几乎很肯定:自己连变形都做不到。没力气了。若变成蜘蛛形,病态就会腾然而起,好比是一阵强风能把低低的地火瞬间鼓吹成一片森林大火。慢性杀伤力会在眨眼间变成快速杀手锏。他就这样与病痛顽固抵挡,到了下午才感觉好了一点。现在,黑暗塔传来的脉动节奏更快了几分,变得更有力、也更急迫。红色父亲的声音也一样,催促着他,以惊人的迫近感催促他。白色枪侠老爹已经连续数周每晚睡不够四个钟头了,因为他得和已经离去的黑鸟儿老妈轮流站岗。可黑鸟儿老妈从来没拖着那辆车,不是吗?不,她只会像个屎女王那样端坐在粪山上,嘿嘿!也就是说,即便有黑暗塔的脉动声支撑着他、拖着他往前走,白色老爹还是累得够呛。今天晚上,白色老爹要不就得指望哑巴画家帮着守夜,要不就得自己从头守到尾。莫俊德认为他自己还能撑一夜不眠,这纯粹是因为他知道过完这一夜,就不用再熬了。他可以蹭得近些,和上一夜一样。他可以用怪物老头儿的玻璃镜子看到远处的他们。只要等他们都睡着了,他就会变形、最后一次显出蜘蛛形,一路猛冲过去。撕人魔在此,嘿嘿!白色老爹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可莫俊德希望他还能看到新的一天。在最后的终结时刻。就让他醒着看到何事临头。就让他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把他抓住、扯成碎片、丢进死域,就在他抵达那珍宝般的黑暗塔的前几个钟头!莫俊德握紧了拳头,看着手指一一变黑。当蜘蛛腿渴盼着张扬而出时——七条腿,而非八条腿,真是多亏了恶心死人的黑鸟儿老妈,那时候她又怀孕、又不能算怀孕,但愿她在隔界的暗黑时空里惨叫着腐烂(或至少在潜伏着的了不起的大怪物们找到她之前),这贪吃的恶欲流遍周身,他品味着那既可怕、又愉悦的滋味。他以同等的暴戾鼓舞着又反抗着变形的热望。最终,他战胜了自己,变形的迫切感渐渐平息了。仿佛为庆祝胜利,他放了一个屁,尽管又长又臭,但却悄然无声。现在的屁眼就像个破了的六角手风琴,除了呼呼喘气之外,奏不出什么美妙乐声了。十指又恢复到正常的粉白色,身体深处躁动的恶欲消失了。他晕晕乎乎的,高烧不退;细弱的胳膊(比木棍肥不了多少)一个劲儿地寒战不止,疼得要命。红色父亲的声音时强时弱,但始终无休:到我这里来。奔向我。催促双面的你。来吧考玛辣,我的好孩子。我们要把黑暗塔推倒,我们要摧毁一切光明所在之地,再一起统领黑暗。
到我这里来。
来。
2
显然,余下的三人(四人,包括他自己)都逾越在卡的伞阔之外。并不是因为纯贞世界后退,才会出现了莫俊德·德鄯这样的怪物:一半是人,另一半却是威力强大的黏腻怪兽。显然,这等生物从来不曾预料到卡会让自己死得平凡无趣,眼看着自己陷入险境:有毒的食物导致高烧不退。
罗兰可以告诉他,吃掉掩埋在丹底罗家谷仓的干雪中的东西是多么不明智;就这一点而言,连罗伯特·布朗宁也可以警戒他。不管它是否邪恶,是不是真正的马,栗皮儿也许它还有别名,流传更广、更久的名字,在布朗宁的诗里称它为“栗波栗劈”)一直就是只病入膏肓的动物,当罗兰把一颗子弹送进它脑袋里时,恶疾早已侵骨蚀皮。可是,莫俊德是以蜘蛛形看到这东西的,无论如何,那看起来终归是匹死马,而且,也没什么能阻挡他大吃一顿。直到他再换回人形,才不安地疑惑起来:怎么会在丹底罗这匹皮包骨头的老马身上吃出那么多肉来?为什么那肉又嫩又暖,并饱含尚未凝结的活血呢?毕竟,它被埋在雪堆里了,还被埋了好多天。这匹母马的尸体本该被冻得硬如磐石才对头。
接着,呕吐开始了。高烧接踵而来,眼看他险些就能将白色老爹撕成一根一根的排肋了,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他依然在挣扎中。千年前的预言(主要是在曼尼人的民间传说中,总是一副骇人听闻的低声密语状)就已言中这条生命,将长成半人半兽的这条生命,欲以监视人类之灭绝、纯贞世界之回归的这条生命……待到终于降临时,成了一个天真的坏心眼小孩,而现在,因为吃了一肚子毒马肉而生命垂危。
卡也许并未插手此事。
3
苏珊娜离去的这天,罗兰和两个旅伴没有推进太多。尽管他计划要走完数公里,好能在第二天太阳下山前到达黑暗塔,罗兰却没办法再走远了。他气馁又孤独,还累得半死。派屈克也很累,但他起码可以选择坐在车上,大约有大半天的时间他确实如此选择,有时候瞌睡,有时画画,有时到了上坡路就下来走在二号车后面,然后再睡多一会儿。
塔的脉动声在罗兰的头脑和心田里激烈震颤,传来的歌声也一样强烈,且孤独,现在听来就像是千种声响在共鸣,但即使这般强烈的牵引也带不动他周身的骨肉。后来,就在他寻找荫庇处休憩和吃中饭时(这时其实已是下午两三点了),他看到了什么,暂时让他忘却了疲乏和哀伤。
路旁有株野玫瑰,看来就像是闲置地那朵孪生花。罗兰觉得此时是刚破冰的早春时节,它却傲视季节兀自盛放。花瓣外缘是淡粉色,花蕊深处却是热烈的鲜红;真是这种颜色,他想,衷心渴盼的颜色。他在花朵前跪下来,贴着花瓣,侧耳倾听。
玫瑰在歌唱。
疲乏依然驻留在身,也永不会消失(至少,在坟墓的这一边是这样),但孤独和悲伤却离他而去了,至少,在这一刻。他朝花心看去,只见一片鲜亮的嫩黄,那般光明,以至于他无法直视。
乾神的入口,他想,虽然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却确信自己理解正确。是啊,乾神的入口,就是这样!
这朵玫瑰和闲置地的玫瑰还有一点至关重要的不同:病痛之感、甚或微妙的不和谐之音都消失了。这一朵康健美满,并满盛光明和爱。这一朵、加上其余的那些……它们……它们势必……
它们喂养众光束,不是吗?用它们的歌声和香气。而众光束也滋润着它们。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能量场,有活跃的供给与吸收,一切都自塔旋绕而出。而这一朵只不过是第一朵而已,在最遥远的外延边。在坎-卡无蕊,还有成千上万朵,和这一朵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他不禁惊讶得犯晕。可随之而来的另一番想象却让他怒惧交加:那样一整片红色花海犹如厚厚的地毯,哪怕看上一眼都会令人疯狂。如果能放任自己自由自在,它们可能会在刹那间全部枯萎。
有人试探性地拍了下他的肩头。是派屈克,奥伊站在他的脚边。派屈克指了指玫瑰旁的草地,摆出吃饭的手势。又指了指玫瑰做出画画的动作。罗兰并不太饿,但男孩的后一个提议让他倍感愉悦。
“好的,”他说,“我们在这里吃点东西,也许你画画的时候我还能小睡片刻。派屈克,你愿意画两张玫瑰吗?”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上的两根手指,想让派屈克听懂。
小伙子皱着眉头歪了歪脑袋,还是没明白。他的长发扎成一束,亮闪闪地搭在肩头。罗兰想到了苏珊娜,想到她是如何坚持己见、不顾派屈克笑着叫着地反抗,在小溪里洗净他那头长发。这种事情是罗兰绝不会想到去做的,但确实让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显得精神多了。看着这把亮闪闪的头发,他又不可遏制地思念起苏珊娜,哪怕玫瑰的歌声还萦绕耳畔。她将优雅带入他的生活。直到她已离去,他才想到优雅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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