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和小黄门都让他突如其来的跪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两人都已跪下身去了,慌得那内侍监止不住叩首道:「娘娘请起,快快请起,臣下受不得,受不得呀。」
秋水苦笑起来:「阿翁,我已非昔日皇后娘娘了,阿翁不必这般待我。」
「臣下不敢,臣下不敢。」
内侍监连声惶恐,秋水便同小黄门拉了他起来。
因她是太后懿旨调拨而来,不必再行阅视,只要安置了行囊即可。
内侍监不顾小黄门诧异的目光,坚持要亲自送秋水去住的地方。
路上见无旁人,秋水才问他:「阿翁,皇姑母真的驾崩了吗?」
内侍监点一点头:「娘娘节哀,自长孙一族流放合浦、娘娘禁足长门之后,太后娘娘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上月百花节,众宫娘娘前去给太后朝贺,太后一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百花酿,不想激起宿疾,沉疴难治,就这么仙去了。」
「是吗?」
秋水咬住了唇,来时怀抱的一丝希望,到如今全都烟消云散了。
那个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那个曾不顾她父母意愿执意召她入宫的姑母,那个曾一力扶持起少年天子的太后,终究拗不过天意,年过五十就化作了黄土。
她心有戚戚,一时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太后。
到了住的地方,内侍监不便多留,嘱咐长孙秋水几句话,就作别离开了。
与秋水同住一室的是小宫娥翠叶,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一张圆月似的脸面儿,姿色虽不甚出众,却别有一番娇憨可爱。
她见秋水拎了包裹进门,忙就赶上前来,伶俐地取过去笑道:「早就听说屋子里要来人了,我当是个小姐妹,原来是姑姑。」
她嘴甜人也乖巧,估摸着秋水的年纪,只以为是哪里来的掌事女官。
秋水不好意思地摸摸面颊,往日在长门劳劳碌碌,甚少有机会想别个事情,而今初来乍到,被翠叶一声姑姑叫醒,方知岁月如梭,韶华不复。
她默了默,终是当不起这一声姑姑,便道:「姑娘说笑了,我同你一样,不过是掖庭宫女罢了。」
「啊?」翠叶闻言,不出意外地露出一脸惊诧之情,「采女最大也不得年满二十,瞧姐姐的年纪,不像是采选进来,莫不是……」
掖庭宫女,依着旧例,如不是从良家子中落选,便是从俘虏和犯官罪眷充没而来。
翠叶顾全秋水的颜面,并没有将话说全,秋水思量着那一纸废后诏书和被流放的三族,念及自己同罪眷也无甚区别,便轻一点头:「我家中的确是犯了些事。」
翠叶听罢,不由得几分唏嘘,她虽是良家子中落选进来的,可因家境贫困,是以到了掖庭,能有吃有住,倒也不曾觉得悲苦。
可怜犯官罪眷,从前想必过的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乍为人奴,怕是要受不住的。
由是,看着秋水殷切之余又多了几分照顾,便一面替她安顿行囊,一面劝慰道:「既然来了这里,从前的事便都是黄土了,风一吹就没了影儿,能活下去才是天大的事。姐姐只管好生在这里住着,往后不懂的地方都有我呢。」
秋水谢过她的好意,眸光轻而浅地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圈简陋的屋宇,半晌方道:「你说得是,能在这里住着已经很好了。」
翠叶回首笑笑:「姐姐别看这屋子比不得你往年住的地方,可它刮风不透、下雨不漏,盖得结实着呢。说起来,倒是要谢谢一个人。」
「嗯?这要谢谁?」安顿好行囊,秋水侧着身坐在冰冷僵硬的床榻上,微微偏首,好奇地过来问她。
翠叶支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声一嘘,竖着耳朵听了听,知四下无人,才神神秘秘靠近了秋水低声道:「要谢谢前面的那位长孙皇后。」
谢她?这是为何?
秋水面露困惑,翠叶当她新来,便接着道:「姐姐不知这里头缘故,我也是听了陈宝林身边的绿蕙姐姐说才知道的。绿蕙姐姐说,往常掖庭是整个汉宫最卑贱的地方,住在里头的人冻着了饿着了,外头从来都不管不问的。独有长孙皇后来了以后,就下了旨意,不许掖庭令克扣掖庭宫人伙食,又下旨将掖庭透风漏雨的地方都翻修了一遍,就是那一年开始掖庭再没冻死过人了。姐姐您说,咱们是不是得谢谢长孙皇后?」
「唔。」秋水轻应她一声,不置褒贬。
当年先皇故去,天下尚未太平,皇姑母无儿无女,又急于辅佐太子刘昶登基,便召了她入宫与刘昶为伴。
她少时贪玩,又得皇姑母宠溺,是以汉宫各处都曾涉足过,一日去到掖庭,瞧见掖庭众人过得凄惨,心下十分不忍,便总偷去那里给掖庭宫人送些吃食。
后来,皇姑母为她和刘昶订下婚约,刘昶登基为帝,她为后,第一件事就是着人修葺宫宇,顺带着将掖庭也翻修了一回。
至于掖庭令克扣伙食,那是自汉祖开国以来就有的,彼时皇姑母忙于垂帘听政,不耐烦管理这些琐碎小事,她便也不敢多提,直等自己执掌中宫之后,才借着由头将上下宫务都整顿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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