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幽灵,这么说是因为当时看起来确实像幽灵,正在甲板的另一边来来去去,无声地迅速解开吊在那里的小艇的索具和绑绳。这艘小艇一直被视为备用艇之一,因为它吊在右舷后部,便被专门称作船长用艇。现在站在艇首的人影高大黝黑,一只白森森的牙齿邪恶地从钢铁般的嘴唇里突出来。他穿着一件皱巴巴丧服似的中式黑棉布上衣,下身是同样颜色的宽松长裤。可是在这一片漆黑之上,却是一块白得发亮的打褶的头巾,这大活人的头发就编成辫子,一圈圈盘在头上。这人的几个伙伴,脸没有他黑,是马尼拉原住民所独有的生动的虎黄色——这一族人因为狡诈的恶行而声名狼藉,有些诚实的白人水手认为他们的主子是水上的恶魔,他们受雇充当间谍和秘密特务,而这个恶魔的账房据说设在别处。
水手们正在惊奇万分地盯着这些陌生人看的时候,亚哈对那戴白头巾的头领叫道:“一切就绪了吗,费达拉?”
“准备好了。”回答中带着一点嘶嘶的声音。
“那就放艇吧,听见了吗?”亚哈朝甲板那边喊,“我说,那就放艇吧。”
他的声音有如雷鸣,水手们顾不得惊愕,纷纷跃过栏杆;滑轮在滑车里转动;随着一阵颠簸,三艘小艇都落到了水里;水手们以其他行业中所没有的敏捷和临事时的骁勇,山羊一般,从起伏的大船边跃入下面颠簸的小艇。
他们刚刚划出大船的背风面,第四艘小艇就从上风头绕过船尾而来,有五个陌生人在为亚哈划桨,亚哈自己则笔直地站在艇尾,大声吆喝着命令斯塔巴克、斯塔布和弗拉斯克远远地散开,以便围住一大片海面。但是,大伙的眼睛再次盯在了那黝黑的费达拉和他的水手身上,这三艘小艇都没有听从命令。
“亚哈船长?——”斯塔巴克说。
“你们散开,”亚哈叫道,“使劲划,你们四艘小艇。你,弗拉斯克,你再向背风面去一点!”
“是,是,先生,”这个小中柱高兴地嚷道,将他掌舵的大桨扳了一圈。“后仰划!”他对水手们说,“嘿!——嘿!——又来了!它就在正前方喷水,伙伴们!——后仰划!”
“别理那边那些黄小子,阿契。”
“啊,我才不在乎他们呢,先生,”阿契说,“我早就全知道了。我不是在后舱听见过他们的动静吗?我不是告诉过卡巴科吗?你怎么说,卡巴科?他们是偷渡者,弗拉斯克先生。”
“划啊,划啊,我的心肝宝贝;划啊,我的孩子们;划啊,我的小家伙们。”斯塔布用抚慰的口气拖着长声向他的水手们叹道,他们有些人还露着不安的神色。“你们为什么不使劲划呢,我的小伙子们?你们在盯着看什么?那边艇上的那些家伙吗?嘿!他们不过是额外的五个帮手,来帮我们的——别在乎他们从哪儿来的了——人越多越热闹。划啊,那就使劲划吧;别在乎那些恶鬼——魔鬼也是挺好的伙伴呢。就这样,就这样,你这就对了;那一桨值一千英镑;那一桨可通吃!为这一金杯的鲸油欢呼吧,我的英雄们!三呼万岁吧,伙计们——大家都振作起来!慢点,慢点,别急——别急。为什么你们不把桨干脆弄断,你们这些无赖?咬吧,你们这几条狗!好,好,好,轻点,轻点!对了——对了!每一下入水要长,要用力。使劲划吧,使劲划吧!魔鬼把你抓了去,你们这些叫花子流氓;你们全都睡着了。别再打呼噜了,你们这些睡不死的家伙,划啊。划啊,行不行?划啊,好不好?划啊,愿不愿意?看在白杨鱼和姜饼的份上也不行?——划吧,猛劲划!划,把眼珠子都划出来!瞧瞧这个!”他从腰带上随手抽出一把尖刀,“是娘养的就把刀子亮出来,咬着刀刃划。就那样——就那样。现在干吧;这才像回事,我的钢钻头。把它惊起来——把它惊起来,我的银勺子!把它惊起来,我的解索针!”
斯塔布对他水手的这番开场白,已详尽记录于此,因为他对他们讲话时,一般用一种相当特别的方式,尤其是在反复灌输划船经的时候。但是,你不要从他这个布道的样本就去推测,他会和他的信众一起马上变得激情满怀。根本不是这样;这就是他的主要特色。他会对自己的水手说出最凶狠的话来,语调中奇怪地混合着玩笑和愤怒,而其中的愤怒似乎经过精心的算计,恰到好处地给玩笑添加情趣,因此,没有哪个桨手听了这番古怪的咒语,而不拼了命去划桨的,并且又只是为了这种笑料才划桨的。此外,他自始至终都显得轻松自在,懒洋洋,漫不经心地掌着手里的舵桨,大打呵欠——有时嘴张得大大的——因而,只是看到这么个呵欠连天的指挥官,纯粹是出于对比的力量,就会让水手们着了魔一般。而且,斯塔布是那种罕见的幽默家,他的轻松欢快有时甚为奇怪,显得模棱两可,这样一来,他的所有手下都要小心提防,对他的命令丝毫不敢懈怠。
这时,斯塔巴克听从了亚哈的示意,将小艇从斯塔布的船头斜插过去;借着两艇彼此靠近的那一两分钟时机,斯塔布向大副打招呼。
“斯塔巴克先生!喂,左舷的小艇!和你说句话行不行,先生!”
“说吧!”斯塔巴克回答道,身子连转都没有转,一边还在低声督促他的水手,他的脸色坚如火石,和斯塔布完全不同。
“你对那些黄小子是怎么看的,先生!”
“是开船之前不知怎么偷偷上的船。(用力,用力,伙计们!)”他低声对自己的水手说,然后又大声说,“一桩糟糕的买卖,斯塔布先生!(冲啊,冲啊,我的小伙子们!)可是别介意,斯塔布先生,一切都会好的。让你的水手们使劲划吧,不管会发生什么。(拼命划,兄弟们,拼命划!)前面有大桶大桶的鲸油,斯塔布先生,你们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嘛。(划吧,我的小伙子们!)鲸油,为的就是鲸油!这起码也是责任哪,责任和利益是分不开的。”
“是,是,我也这么想,”两艇分开时,斯塔布自言自语道,“我一看到他们,心里就这么想了。是的,就是为了这个,他才经常往后舱跑的,汤团小子早就怀疑了。他们被藏在那下面。白鲸才是根本。好了,好了,顺其自然吧!无济于事了!没关系!使劲划吧,兄弟们!今天不是白鲸!使劲划!”
就在从甲板往下放艇的关键时刻,这些古怪陌生人的出现在一部分水手中引起了一种迷信般的震惊,这也并非不合情理;不过,阿契臆想中的发现,早在一段时间以前就在他们中间传开了,尽管当时没有人信以为真,但毕竟让他们对这件事有了点心理准备。这样就避免了让他们的惊诧走向极端;于是,有了这一切,再加上斯塔布令人信服地说明了他们出现的原因,他们便暂时摆脱了种种迷信的猜想;虽然在这件事上,从一开始,阴沉的亚哈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仍有很大的余地让人们做出各种各样胡乱的推测。至于我,我一声不响地回忆起楠塔基特那个暗淡的黎明,我曾看见过的偷偷爬上“裴阔德号”的那些神秘人影,还有莫名其妙的以利亚的那番谜一般的暗示。
此时,亚哈已经处于听不见几个头目说话的地方,向上风头一边驶得很远,但依然领先于其他小艇;这种情况说明,给他划桨的水手力气有多大。那些虎黄色的人似乎都是钢筋铁骨,像五把杵锤一起一落,整齐有力地划动着船桨,一阵一阵驱使着小艇滑过水面,就像一只平式锅炉从密西西比河上的一艘汽轮上冲出来。至于那个费达拉,能看见他操的是标枪手的桨,他已经甩掉了黑上衣,露出赤裸的胸膛,上半身完全露在船舷上面,在波涛起伏的海面的映衬下,显得轮廓分明。亚哈则在小艇的另一端,一只胳膊像击剑者一样,向后斜指着天空,仿佛要平衡前冲的势头。他沉稳地把住他的舵桨,就像被白鲸弄残之前曾经千百次放下小艇一样。突然,他那伸出的手臂做出了一个特别的动作,然后又静止在那里,小艇上的五支船桨同时竖了起来。小艇和水手都一动不动地静止在海上。后面散开的三艘小艇也马上中途停了下来。那群鲸鱼纷纷下潜,无法从远处分辨出它们运动的迹象,只有亚哈靠得比较近,才观察到了这一点。
“各人注意自己的桨!”斯塔巴克叫道,“你,奎奎格,站起来!”
这个蛮子敏捷地跳了起来,纵身跃上艇首凸起的那个三角形平台,笔直地站在上面,急切而紧张地凝望着最后发现鲸鱼的地方。船艄同样也有一个与船舷齐平的三角形平台,只见斯塔巴克自己站在上面,冷静而熟练地保持着平衡,任凭他那一叶小舟怎样颠簸摇晃,沉默地注视着大海那一片蓝色的汪洋。
不远处,弗拉斯克的小艇也悄无声息地停在那里,它的指挥官毫无顾忌地站在索柱上面,那是一根嵌在龙骨上的矮桩,大约高出船尾平台两英尺左右,是用来卷捕鲸索的。索柱顶端的地方不过手掌大小,弗拉斯克就站在这样的柱顶上,如同栖身在一艘只剩下桅冠的沉船的桅顶上。可是这个小中柱虽然又小又矮,却充满了雄心壮志,索柱这样的立足之地是绝对满足不了他的。
“我什么都看不见,给我竖起一把桨来,我站那上面看看。”
听到这话,达戈两手各扶住一侧的船舷,稳住身子,快速到了艇艄,然后笔直地站起来,自愿将他那高高的肩膀作为支柱。
“好得和桅顶一样,先生,你上去吗?”
“我上去,非常感谢,我的好伙计;我只希望你能再高五十英尺,就好了。”
于是,双脚牢牢抵住两边的船板,这个黑巨人微微弯下身,一只手掌平托住弗拉斯克的脚,又把弗拉斯克的手放在自己插了灵车羽毛的脑袋上,要他在自己往上一抛的时候就势起跳,就这样灵巧地把那个小矮子稳稳当当送上了自己肩头。现在弗拉斯克就站在那儿,达戈则抬起一条胳膊,让他有个依托,自己也借此保持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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