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布是二副。他是土生土长的科德角人,因此,根据当地习惯,他被称为科德角佬。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既不怯懦,也不勇敢,以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对待风险,而在追捕鲸鱼的危急关头,他能够全力以赴,不辞辛劳,沉着镇静,就像雇来干上一年活的娴熟木匠。他脾气随和,容易相处,无忧无虑,指挥起捕鲸小艇来,仿佛最为致命的遭遇也不过是家常便饭,他的水手就是应邀而来的客人。他把自己小艇上的座位布置得舒适有加,这方面他颇为讲究,就像一名驿车老车夫一样在乎自己座位是否舒适。靠近鲸鱼战斗时,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使用起他那毫不留情的标枪,可是冷静而又随便,就如同吹着口哨的补锅匠抡锤子一样。当小艇与暴怒至极的怪物侧翼相对,他还会哼着他那过时的老调。对于斯塔布来说,长期的经验已经把死亡的巨颚变成了安乐椅。他怎么思考死亡本身,这不得而知。他是否思考过死亡,这可能都是个问题,但是,如果他偶然在一顿舒适的晚餐后有过那样的一闪念,无疑,就像一个好水手那样,他把它当作值班员的一声呼唤,让他赶紧爬上桅顶,去干点什么,至于到底要干什么,那得等到他服从了命令之后,才会弄明白,而不是在命令之前。
在一个充满墓地掮客,所有人都被自己的包袱压得躬身在地的世界,斯塔布怎么成了这样一个逍遥自在、无所畏惧的人,背负生活的重担而快乐地跋涉不停?是什么帮助他养成了那几乎不够虔敬的好脾气,那一定是他的烟斗,也许还有其他东西。因为,像他的鼻子一样,他那短短的黑色小烟斗是他面部的常规特征之一。你几乎看不到他起床时只有鼻子而没有烟斗。他准备了一整排装好的烟斗,插在一个架子上,伸手就能够到,每当上床的时候,他都会一根接一根把它们抽完,抽完一根就用余火点燃另一根,直到最后一根,然后再把它们都装上烟,以备重新使用。因为,斯塔布起床时,不是先穿上裤子,而是先叼上烟斗。
我认为这样连续不断抽烟至少是形成他独特性情的原因之一,因为尽人皆知,这个尘世的空气,无论岸上的还是在海上的,都可怕地感染上了无以计数的死人呼出的无名疾病;在霍乱发作的时候,有些人行走时嘴上捂着含樟脑的手帕;同样,为了对抗凡人的痛苦,斯塔布呼出的烟气可能起到了一种消毒剂的作用。
三副是弗拉斯克,马撒葡萄园岛上蒂斯伯里的土著。一个身材短小,粗壮结实,面色红润的小伙子,非常喜欢和鲸鱼搏斗,不知怎么,他似乎认为那大海兽冒犯过他个人,与他是世仇;因而,一旦遇见就要将之毁灭,这对他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荣誉。于是,对于鲸鱼的宏伟身躯和神秘行为所造成的众多奇迹,他已完全丧失了敬意;遭遇鲸鱼时可能面临的危险,他也同样麻木不仁;以他肤浅的观点看来,奇妙的鲸鱼不过是一种放大了的老鼠,或是水耗子而已,只要一点小小的计谋,花费少许时间和力气,就能把它们宰了烹了。他的这种愚昧无知、毫不自觉的无畏精神,使得他对待捕鲸有点像是开玩笑;他追击大鲸是为了取乐,绕合恩角为期三年的航行只是一个持续三年之久的愉快玩笑。正如木匠用的钉子有锻制钉和切制钉,人也可以类似地划分。小弗拉斯克就是锻制的那类,生来就是要钉得牢牢的,历久弥坚。人们称他为“裴阔德号”上的中柱,因为,从形体上看,他与北极圈捕鲸船上有中柱之名的那种短而方的木柱非常相像,借助许多成辐射状嵌在上面的侧檩条,就可以用来撑牢船身,抵御汹涌大海上冰块的撞击。
这三位长官——斯塔巴克、斯塔布和弗拉斯克,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一般就是由他们作为领班来发令,指挥“裴阔德号”的三艘捕鲸艇。在宏伟的大战中,亚哈船长会动用他的全部军力攻击鲸鱼,这三个领班就是每个小队的首领。或者,装备上锋利的捕鲸枪,他们便成了三个精选的枪手,甚至作为标枪手来投掷标枪。
因为在这闻名遐迩的捕鲸业中,每一个大副或领班,都像一个古时候的蛮王,总是有舵手或标枪手作为随从,在某些紧要关头,当鱼枪严重扭曲时给他递上新的鱼枪,或者在攻击中助他一臂之力。因而,这两人之间通常会有一种十分紧密的关系和友谊,所以,在这里我们来交代一下,“裴阔德号”上的标枪手都是哪些人,他们分属于哪个领班。
首当其冲的是奎奎格,大副斯塔巴克选了他作为自己的侍从。奎奎格我们已经很熟悉了。
其次是塔什特戈,来自该黑德的一个纯种印第安人,此地位于马撒葡萄园岛西端的海角,那里还残存着最后一个红人村庄,长期以来一直为楠塔基特周边岛屿提供众多最为勇敢的标枪手。在捕鲸业中,他们通常被称作该黑德人。塔什特戈生着又长又细的黑发,高高的颧骨,又黑又圆的眼睛——尽管对于一个印第安人来说,这双眼睛大得有点像东方人,而眼睛中亮闪闪的表情又像是南极人——这一切都足以表明,他是那些骄傲的武士猎人血统纯正的后裔,这些武士猎人为了猎捕新英格兰的大驼鹿,手持弓箭,搜遍了大陆上所有的原始森林。但是,塔什特戈不再嗅闻林地里野兽的足迹了,他现在沿着巨鲸的尾波狩猎,父辈例不虚发的弓箭已被这个子辈向无偏差的标枪取代了。看看他蛇一样柔软的棕褐色四肢,你几乎就会相信某些早期清教徒的迷信,并有一半相信这个印第安蛮子是“空中力量王子”的儿子。塔什特戈是二副斯塔布的随从。
标枪手中位列第三的是达戈,一个巨人,黑如煤炭的蛮子,走路有如雄狮——看起来就像波斯王亚哈随鲁。耳朵上悬垂着两只硕大的金环,水手们都称之为环螺栓,议论着怎么用来固定顶帆的升降索。年轻的时候,达戈志愿在他家乡一个偏僻海湾的捕鲸船上做水手。除了非洲、楠塔基特和捕鲸者最常造访的异教徒港口,他从来没有去过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在船东特别在乎所雇水手的个人习惯的捕鲸船上,他已经度过了很多年英勇无畏的捕鲸生涯。达戈保留了所有野蛮人的品德,像个长颈鹿,傲人的笔直身材,只穿袜子也有六英尺高,在甲板上高视阔步。仰望着他时,你会产生一种身体上的自卑感,一个白人站在他面前,就像堡垒上一杆乞求休战的小白旗。说来奇怪,这个帝王般威严的黑人,亚哈随鲁达戈,居然成了小个子弗拉斯克的随从,那人站在他旁边简直就像国际象棋的一个棋子。至于“裴阔德号”上的其他水手,据说,目前在美国捕鲸业中雇佣的大量水手中,美国出生的至多只占二分之一,不过,所有的头目几乎都是美国人。在这方面,美国捕鲸业的情况和美国海军、陆军和商用船队的情况一样,用来建造美国运河与铁路的工程队伍也是如此。我之所以说一样,是因为在所有这些情况中,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大方地供应脑力,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则慷慨地供应体力。这些捕鲸者中,有不少人属于亚速尔群岛,从楠塔基特出发的捕鲸船经常在那些停泊,从岩石密布的海岸上招募吃苦耐劳的农民来做水手。情况类似,从赫尔或伦敦启航的格陵兰捕鲸船会在设得兰群岛停靠,在那里补足船上所需要的人手。在归途中,他们再把这些人送回原地。岛民似乎都是最优秀的捕鲸者,到底原因何在,我说不清楚。“裴阔德号”上的水手几乎都是岛民,也是与世隔绝的人,我这样称呼,就是不承认人类生活在同一片大陆上,而是每个与世隔绝的人都生活在他自己的一方天地中。不过,现在大家同舟共济了,那是怎样一群与世隔绝的人啊!来自各个小岛和地球四面八方的人组成了一个阿纳卡西斯·科鲁兹注3代表团,在“裴阔德号”上陪着亚哈老头,要在很多人一去不返的法庭上鸣这世界的不平。黑小子皮普——他就没有回来——啊,不!他以前是去过的。这可怜的亚拉巴马男孩!在“裴阔德号”无情的船头楼上,你马上就会看见他,敲打着他的小手鼓。当大限将临之前,他被叫到高高的后甲板去,遵命与天使一起合奏,他兴高采烈地敲打着手鼓,时而为懦夫鼓劲,时而为勇士欢呼!
注3阿纳卡西斯·科鲁兹(1755-1794),普鲁士贵族,法国革命家,自称为“人类的演说家”,1792年改籍法国。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时来到巴黎,加入雅各宾派俱乐部。1790年在国民议会上宣称,他和他领导的由外国人组成的“人类大使”代表团是《人权宣言》的拥护者,是下层人民的代表。后来触怒了罗伯斯庇尔,于1794年被送上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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