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宁方才全力一窜,堪堪避过那一剑之击,此刻身形却已强弩之末,再也无法变动一下。眼见这一道下垂的剑光,又自不偏不倚地划向自已咽喉,只觉眼前剑光如虹,竞连招架都不能。
那白袍书生始终负手站在一边,非但没有说话,就连身子都没有动弹一下,面上也木然没有表情。一副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生像是世上所发生的任何事,都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在这刹那之间,管宁只觉剑光来势,有如闪电;知道眨眼之间,亩己便得命丧血溅。他虽生性豁达,但此时脑中一经闪过“死”之一字,心胸之间,亦不禁翻涌起一阵难言的滋味。
哪知——那道来势有如击电的剑光,到了中途,竟然顿了一顿。
管宁只觉喉间微微一凉,方自暗叹一声:“罢了。”
却见剑尖竞又收回去,他已经绷紧的心弦,也随之一松,还来不及再去体味别的感觉,心中只觉大为奇怪,不知道这少女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目光抬处,这翠装少女一手持剑,一手捏决,双手却都停留在空中,久久没有垂落下来,面上竟也满带诧异之色,凝目望着管宁,呆呆地愕了半晌,微微摇首缓缓说道:“就凭你这两手武功,怎地就敢跑到四明山庄来弄鬼?”
语声一顿,目光仍然凝注在管宁身上,似乎对管宁方才所说的话,有些相信,却又不能相信。
管宁挺腰而起,心中那种气馁、羞惭的感觉,此刻变得越发浓厚。
从这少女的言语神态中,他知道她之所以剑下留情,并非因为别的,仅是因为自己武功太差而已。
这一份淡淡的轻蔑,对于一个生性高傲、倔强的人来说,确是一种难堪的屈辱。管宁望着她的神色,直恨不得自已方才已经死在她的剑下,一时之间,心中真是滋味难言,连哭都哭不出来,长叹一声,缓缓道:“在下本非武林中人,四明庄主与我更是无怨无仇,在下纵然已卑鄙到姑娘所想的地步,也不会去暗算人家,方才……”
翠装少女呆呆地望着他,却似根本没有听他的话。
管宁强自忍耐着心中的气愤与羞愧,接着又说道:“在下本为避雨而来,哪知一入此间,竞发现遍地尸身狼藉,在下与他们虽然竞不相识,亦不忍眼看他们的尸身,此后日遭风吹雨淋之苦,是以便将他们埋葬起来——”他语声略顿,只见那翠装少女面上,果然已露出留意倾听的神色来,便又接着说道:“在下本不知道这些尸身之中有无四明山庄的庄主,也不知道谁是四明庄主,是以方才姑娘询问在下,那时在下的确是全不知道。”
那少女秋波一转,目光渐渐变得柔起来,却听管宁又道:“但是,姑娘后来说起‘四明红袍’,在下方自想到,尸身之中,确有男女二人,是穿着一身红色衣衫的。在下虽不知姑娘寻访他们,究竟是为什么,但是猜测姑娘与他夫妇二人,总是素识,生怕姑娘听了他们恶耗,会——”翠装少女幽幽长叹一声,接口说道:“其实,我与四明红袍夫妇两人也不认识,我来寻找四明庄主夫妇为的不过想来找她比剑而已“此刻她已知道方才不能了解之事,并非对面这少年在欺骗自己,因为她从他的眼光之中,已找出自己可以相信他所说的理由来,有着一双诚实的眸子的人,不是很少会说谎话的吗?
因之她对自己方才的举动,便徽微觉得有些歉意,说话的语调也随之温柔起来。
管宁目光闪一下,方待开口,哪知她略为一顿,竞自幽幽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只是我再也想不到,她竟会死了,唉——”她一连叹了两声,语气似乎十分悲伤惋惜。哪知她竟接着又道:“现在巾帼中直到目前为止,江湖中人还只知道‘红粉三刺’,我却连跟她们比试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我真是倒霉,跑遍了江南江北,一个也没有找到,只望到了四明山庄,总不会再落空了,哪知——唉!”
她又长叹一声,但她所悲伤惋惜的,竞不是这四明庄主夫人的死,而只是她死的太早了些。管宁听了不觉为之一悟,他一生之中,再也想不到世上竞有生性如此奇特的女子,生像是她心中除了自己之外,再不会替别人设想半分。
却见她突又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短剑,插入藏在袖中的剑鞘里对管宁说道:“你武功太差,当然不会了解我心里的感觉,你要知道——”管宁剑眉一轩,截断了她的话,沉声说道:在下亦自知武功不如姑娘甚远,但是武功的深浅,与人格并无关系。是以在下武功虽差,但却非惯受别人羞辱之人。”
他话声微微一顿,那翠装女子不禁为之一愕,她自幼娇宠,向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别人对她半分不敬,她便会觉得此人罪不可赦。但她如对别人加以羞辱,却认为毫无关系,而事实上她所接触的人从未有人对这种羞辱加以反抗的。
是以她此刻听了管宁的话,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却听管宁接着又道:“方才在下向姑娘说出的话,并非想对姑娘解释,只是想要姑娘知道,在下并非惯作谎言之人而已,此刻言已至此,相不相信,也只有由得姑娘了。”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极为低沉,但一宇一句,其中都似含有重逾千斤的份量,直可掷地而作金石之声。
这种刚强的语气及言词,却是翠装少女一生之中从未听过的,此刻她呆呆地楞在那里,一时之间,竟然无法说出话来。
哪知管宁话声一了,握在剑柄的手掌忽地一翻,竟然“呛啷”一声拔出剑来,横横剑向自己喉间刨去。
翠装少女面色骤变,惊呼一声,电也似地掠上前去。但是她身形虽快,却已不及,眼看管宁便得立时血溅当地,哪知就在剑锋距离他咽喉之间尚有些许之差的当儿,只觉身侧突地白影一闪,接着肘间突地一麻,竟无法再举起。此刻翠装少女便已掠到他身前,亦自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于是,这心高气傲的少年,虽想以自己的鲜血来洗清这种难堪的羞辱,却也已无法做到了。
“呛啷”一声,管宁手中的长剑,斜斜地落了下去,剑柄撞着地上的一块石头,柄上精工镶着一颗明珠,竟被撞得松落下来,向外跳出数尺,然后向山崖旁边滚落下去。
管宁茫然张开眼来,第一个触入他眼帘的,却又是这翠装少女那一双明媚的秋波,正带着一种奇异而复杂的光彩望着自己。
他感觉到自己肘间的麻木,极快地遍布全臂,又极快地消失无影。
然后,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中腕,正被握在一支滑腻而温暖的柔荑里,于是,又有一阵难言的感觉,自腕间飞扬而起。
两人目光相对,管宁不禁为之痛苦地低叹一声,付道:“你又何苦救我?”
这一生从未受过任何打击、羞辱的少年,在这一日之间,却已体味到各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惊恐、述乱、困惑、气馁,以及饥饿与劳顿,本已使他的自尊和自信受到无比的打击与折磨。
于是,等到这翠装少女再给他那种难堪的羞辱的时候,他那已因各种陡然而来的刺激而变得十分脆弱的心灵便无法承受下来。
此刻他茫然站在那里,心胸之中,反倒觉得空空洞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将自己的手腕,从这少女的柔荑中独出,但一时之间,他却又觉得全身是那么虚软,虚软得连动弹都不愿动弹一下。
这一切事与这一感觉的发生与消失,在当时不过是眨眼间事。
翠装少女微一定神,垂首望了自己的纤手一眼,面颊之上,亦不禁飞起两朵娇羞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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