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薛寄云来到了竹里馆门口。
他没敢惊动府里的马车,生怕被薛丞相发现了,又罚他去面壁,只好找准机会从府中偷溜出来。
来的路上专程去了金波坊,买了一小壶琼浆当礼物,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府中的例银皆有定数,大夫人顾念他年纪小,不应被这阿堵之物移了心性,着人又克扣半数,说是待他成家之日一并给全。
任她说得天花乱坠,到丞相府这几年,薛寄云手里越发穷得叮当响,跟在外面时没什么区别。
甚至这些深宅大宅规矩多,逢年过节还得给丫鬟小厮们打赏,薛寄云拿不出钱来,一到那时候便跑到外面躲着,等到实在不回去就要挨打的时候再回去。
丫鬟们表面不说什么,背地里许是都在抱怨他是个小气的郎君。
前几年,得亏芸娘走时还留下了一奁子珠钗首饰,有些是她在楼里时客人赏的,有些是薛敏钊给的,她把它们收起来,死前交代给了薛寄云和一直照顾母子俩的嬷嬷。
奈何芸娘尸骨未寒,嬷嬷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就消失了,走之前还带走了里面大半的首饰。
薛寄云晚上抱着芸娘的脂粉奁静悄悄地哭,想娘,又想首饰。
然而日子还要往下过,只是那奁首饰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下最下面一层薄薄的。
那些都是芸娘爱用的,他舍不得当。
几日前,他去了趟当铺,当了里头最大的一根金步摇,步摇上凤羽衔珠,其间缀着宝石珍珠贝母数枚,很是华贵。
本应当能当个好价格,可当铺老板是个精明透顶的老油子,随手比划了个数,最终在薛寄云的据理力争之中,给了薛寄云二十两银子。
可惜银子还未捂热,现在只换来一壶酒。
但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给人送礼怎能那般小气。
薛寄云咬紧了银牙,一路抱着酒,狠狠攥在怀里,心里想着芸娘的金钗,走得越发小心,生怕脚下一滑,连带着酒也摔了出去。
竹里馆的名号听上去风韵雅致,实则乃是上京最有名的秦楼楚馆,坐落在上京最繁华的街市里,三面临江,夜里不仅有红袖添香,更有江畔明月清风相伴,着实快意哉。
铅色垂云之下,暮色四合,竹里馆外高高的朱门上渐次升起一排美人灯笼,随着枯寒冷风摇曳身姿。
“叮当——叮当——”,檐角挂着的风铃清脆作响。
朱门外站着两位粉腮凝眉的少年郎,作书童打扮,手里各执一盏琉璃彩穗灯,细腰窄衣,青翠若竹。迎客时开了细亮的嗓,才知是两位红粉佳人。
今日因是淮南王世子崔雪游的生辰,往来的客人非富即贵,门口凑热闹的闲人少了些,因此有谁多徘徊一会儿,都显得格外醒目。
其中一位“少年郎”发现了踌躇在阶下的薛寄云,见他身上披了件宽大的斗篷,兔毛帽子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唯露出一小节白玉也似的下巴。
他怀里像是抱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不知是过于用力还是因为太冷,纤细修长的手指在灯下更显苍白紧绷。
“这位郎君,都到了我们这儿,还不准备进来?”女郎晃了晃手中的灯,娇音俏语,似是在嘲笑薛寄云的拘谨。
薛寄云将一只手从斗篷里抽出来,向前递出一张帖子。
“我找崔世子。”
女郎接过帖子,打开看了眼,见上面写着“三郎亲启”,忽而明白眼前这人便是崔世子差人来问过几次的薛家三郎。
“原来是薛家郎君啊,世子等您许久了,快随奴进来。”女郎换了副笑语晏晏的表情,开道邀薛寄云进去。
外面天寒地冻,傲雪凌霜,竹里馆内却风暖融融,如坠春光。
檀木为阶,玉璧为灯,灯火幽篁,雕花拱门挂有璀璨夺目的珠玉幕帘,随着美人走过时玎玲晃动。
廊前一阵阵暗香浮动,不知是房间里燃起的香料,还是触不可及的美人香。
薛寄云晕晕乎乎的,生怕走错了地方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亦步亦趋紧跟着带路的女郎,来到二楼尽头最大的一处包厢。
女郎在门口停下脚步,在门扉上扣了两下。
不一会儿,有人来打开了门,女郎朝里面福了福声,娇声道:“薛郎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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