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必说谎。我又不把李剑虹的话当作圣旨。我要骂你就用自己的话骂你好了,何必捏造李剑虹的话来骂你。"吴仁民冷笑说。
"我不再跟你争辩了。总之,近来你的个人主义的倾向很浓厚。"周如水明白自己跟吴仁民争论下去不会有一点好处,反而会损害他们的友情,他不再吵了,却换过话题说:"我还有正经的话对你说。第一,小川后天从法国回来,你预备去接他吗?第二,佩珠还要向你借几本书,我替她拿去。"
"还有第三件吗?"吴仁民突然问道。
"没有了。你后天究竟到码头上去不去?去的人恐怕不少。剑虹、佩珠、亚丹他们都去,还有几个朋友去,"周如水含笑说。
"我不去,"吴仁民冷淡地说,"你们已经有很多的人了。"
"我们希望你能够去。多一个人更热闹一点。朋友中没有一个人不想和小川见面的。佩珠的两个女朋友也要去。她们以前就认识小川,"周如水又说。
"到那时候再决定吧,"吴仁民淡淡地回答。他心里想:"张小川回来,又多一个领袖了。"他脸上现出一阵惨笑。这笑里也许含有妒忌,也许含有寂寞。许多时候来藏在他的胸里的愤慨又冒出了火焰。那个永远不能够解答的问题又来追逼他了:为什么在李剑虹这般人的周围常常会聚着不少的信徒,而他,他怀着一颗诚挚的心去接近一切的人,去向他们宣传他所真实感到的,他所坚决信仰的理论,结果却变成一个最孤立的人,被加上了"轻副、"卤莽"、"浪漫"这一类的评语呢?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但是他为什么要受处罚呢?
这时候周如水还絮絮地在他的耳边讲起张小川的种种好处,以及他这几年来在巴黎留学期间的惊人的进步,但是吴仁民早已不去听他了。这两个人走在同一条路上却怀着不同的两颗心。
他们上了电车。在下一个电车站上有好些客人上车来,中间有三个少女。
"你看,佩珠她们来了,"周如水突然用肘触吴仁民的膀子,带笑地低声说。
吴仁民把头动一下,却不说话。
在另一个电车站上又上来一些客人。新来的乘客不住地往里面挤。把下车的客人留下的空位填满了。李佩珠往里面移动,差不多就到了周如水的面前。
"佩珠,"周如水温和地唤了一声,便立起来让座位给她。
李佩珠和他招呼了,又招呼了吴仁民。她并不坐下去。却把座位让给她的女朋友。
三个女郎为了一个座位谦让着。吴仁民也站了起来。
另外的两个少女终于坐下去了。李佩珠把她们介绍给周、吴两人。周如水很高兴地和她们谈话。
两个女郎都有着圆圆脸,年轻的一个稍微瘦一点,更好看些。她们的面貌相差不多,是两姊妹,姓龚,名字是德婉和德娴。
"佩珠,我刚刚到你家里去过,没有见到一个人,剑虹也不在家。"周如水说。
"爹出去打听小川先生的轮船后天几时靠码头,"李佩珠含笑答道。"她们两位约我看电影。我们现在才从电影院出来……但是周先生怎么会在电车上?现在又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没有事情,请再到我们家里去坐坐罢。爹现在一定也回来了。吴先生也去坐坐好吗?"
"我没有事情,不过随便走走,现在陪你们去罢,"周如水马上高兴地陪笑道。
吴仁民暗暗地一笑,但也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想:"你方才不是说有话和我谈,要到我家里去吗?可是现在见了女人就跟她走了。"真正是个色情狂。"这色情狂的绰号也是陈真替周如水取的。陈真死了,而这个绰号却没有死。
电车到了某一个站头,周如水跟着三个少女下了车。吴仁民一个人留在车上,留在那拥挤的人群中间。电车继续往前进。开车的也许不是一个熟手,车身震动得厉害,乘客们时时向左右倾倒。车上发出了一阵哄然的笑声。但拥挤并没有停止。吴仁民望着那些笑脸,他的心突然感到寂寞。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热闹的人群中间他常常会感到寂寞。比如在电影院,在剧场,厅子里坐满了观客,四周都是笑语和吵闹。这时候他的心就感到剧痛,他会感到沙漠上似的寂寞。在这热闹的人间似乎只有他一个孤寂的人,他的渴望,他的痛苦完全和那些人的不相关联。永远没有人了解他。他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一个孤立的人。
电车到了一个站头,他应该下去了。但是他并不动。他不想回家去。他忍受不住家里的孤寂。这几天来对于他,那个房间差不多变成了囚室或坟墓,在那里只有寂寞和死亡。他不愿意回到那个地方去。他让电车载着他继续往前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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