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这么做,来源于一个古老的习俗,容城人都信这个习俗。父母新逝的前三年,也就是三周年之前,他们的灵魂是不会离开的,他们每年还是要回家过年。过年时,给他们留下吃饭的东西与位置,他们还是家里人心理上的一员。
这个习俗或许来源于孔子关于守孝三年的讲究,或许来源于某个道家宗师的教导,但它一直被中国人所相信,是有原因的。
孔子说,孩子从小在父母的怀里长大,前三岁的时候,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和关照,身体不能独立存在,以避免危险。这种恩情,在父母去世后,得守孝三年。所谓守孝,历史上有很多复杂的规矩,但是,最根本的规矩,是想念。
这种亲人间的思念,是符合人性的。所以,才能够在中国长久地保存下来。
冬子其实不知道,节前的小年时节,容城的一家人,也为冬子的父母进行了一个仪式。那是爹爹安排的,让大姨带着几个孙辈的人,给冬子的父母,在公墓上了坟。
“冬子不在了,还有我们哪。刚子和芦花儿子不在屋,还有晚辈哪。不给他们烧点纸,我们怎么安心呢?”葛校长说到这里,也是一阵伤感。但是,他的伤感,一般不在表情上明显露出。他是一个能够控制自己感情的人,他是一个习惯于告别的人。
当一个人年纪大些时,就知道,告别其实是人生的常态。从小就开始了。与最亲近的人告别。所有人是孩子时,不知道这种告别的含义,所以有些天真。或许你第一个告别的人,是你的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这种最疼你的人离开,你或许刚开始,还认为他在睡觉,暂时不想起来。
你感到伤心,还是因为你父母当时的悲痛感染了你,你才明白什么叫撕心裂肺,才明白什么叫生离死别。但是,你要真正明白生死的含义,或许是很长时间以后。
在某一天,你想起你那故去的长辈时,或者因为一个棒棒糖,或许因为一件老衣裳,或许因为想起一道菜。总之,长辈关心你那些点滴,在某天,触动了你的心弦,你才会意识到,那个对你最好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对你再好,有什么意义呢?你根本无法拿出一点点有意义的行动,来报答他们的恩情。他们对你只是付出,直到他们永远地离开,你都没有机会回报他们。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他会让你的人生,变得没有意义。他会让你的情感,无法寄托。
这种对人生观的训练,一般人要经历长辈离去这个过程。再往后,一个个熟悉的人离去,你就会明白,生命是多么珍贵,对人的每一句好话,每一个对他人的善举,就是你生命的意义。也许你想做好事,但要趁早,如果他们离开,你就没机会了。
葛校长处理这种事情时,总是有板有眼地按照习俗来,但遵从于内心。他尽量对活着的人好,因为他知道,那些被自己忽视过的、伤害过的,亲人们的心,是自己最大的遗憾。
当年,父母成分不好,怕牵连正在工作的他,长期不跟自己见面。如今,自己也进入了风烛残年,具备了一切条件,但永远无法弥补年轻时的遗憾了。
而此时的燕子在哪里呢?燕子在奶奶的坟边。父母祭拜完毕后,燕子让他们先回去,自己要在这里坐一坐。
燕子带了锄头与镰刀,把奶奶坟上的草,细细地铲了一遍,整个坟墓添上新土过后,显得干净。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够跟奶奶说上几句心里话。
自己离开奶奶有好多年了,自从到容城读书起,就只有放假才能够回家。当燕子读到初中时,奶奶的整个冬天,就离不开火炉了。
当父母与爷爷出去干活时,燕子偎在奶奶身边,两人就开始说心里话了。而今天,这个说心里话的对象,却在土里,但燕子还是要说,好像她听得到似的。
是啊,燕子好多话,只能跟奶奶说。从小以来,奶奶没责备过燕子一次,说的都是好话。而今天,燕子压抑了好久的话,此刻才释放出来。
自己的职业,不敢给父母说的。只有给奶奶说了。自己的感情,包括冬子的事,也只能给奶奶说。奶奶不会回答了,她听听也好。但是,自己的前途在哪里呢?谁给给她答案?
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快到任何人都无法理解。别说奶奶了,就是最聪明的葛校长,估计也有些不理解吧。但是,奶奶是理解燕子的啊,这就够了,燕子说说,就自己好了。
这个大年,许多地方的人们,都会悲喜半参。过年家人团聚的喜悦,用美食妆点,用鞭炮烟花妆点,用春联与灯笼妆点。
人们将喜悦传递到口味里,传递到鼻子里,传递到视角里,传递到天空里。这种喜悦与祝福,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到都听到。
但是,有故事的人,哪个在心底里不留存一个悲伤呢?吃这么好的饭菜,看这么好看的电视,穿这么鲜艳的衣裳,自己故去的亲人们,你们怎么不回来看看啊,你们看了过后,也该开心的啊。
在广东这个宿舍里,冬子继续着他的仪式感。中午办的菜已经够多了,晚上吃完它都费力。但是,他还是要尽力做出一条鱼来,这是他家的传统。
鱼是昨天买回来的,养在洗碗池内,是一条鲤鱼,按容城的说法,得要一斤以上的才行。整了半天,总算整好,就剩下烧了,一整条鱼,要烧出味道来,冬子根本没学过。
调料如何搭配,火候如何掌握,才能够烧出当年父亲的味道来,冬子真的是凭感觉。等鱼差不多烧好了时,端上桌子,冬子先口头请示了父母,然后再动筷子,一尝,淡了盐。
冬子哭了,自己真没用,父母不在了,连一条鱼都没烧好,居然连咸淡都没掌握好,怎么办?冬子不敢在父母的牌位前哭,自己跑到卫生间,哭好了,再回到餐桌。此时是下午六点钟,是晚饭的时间。
大约吃了十几二十分钟,又来一个电话。
是李雯。“冬哥,好噻?”
“李雯,我在广东,小简跟你说了吧?”
“到了广东,也不跟我打个电话,换了号,也不通知,我们还是兄弟吗?”
对方这一说,显得很轻松,冬子也就放松下来。“不好意思,怕你嫌我烦,不敢随便打。你在干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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