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上雾霭沉沉,前方不远处一艘渡轮缓缓前行,透过笼罩在烟波上的层层纱幔,依稀可以辨认出船尾栏杆处聚集着一群身着蓝色工作服的女工,不时爆发出的阵阵哄笑犹如飘渺的歌声。
李希明感觉自己刚刚躺下,还来不及想清楚是否睡着便已经醒来。他打量着所乘坐的小渔船,船身为木质结构,新漆的桐油散发出着难闻的气味。船头和船尾各有一条横撑,两三块木板组成三角形的甲板覆盖其上。船尾拖着一杆橹柄,一个老汉坐在尾舷,左臂压着橹柄微微摇动。连接左舷和右舷的三块木板算是座凳,李希明坐在后排,双脚踩着船底板堆放的渔网,身旁坐着一个身穿环卫制服的大妈。两人的前排坐着一名少妇和一个男童,尽管所见只是背影,却能感受到少妇衣着考究,男童侧倚在她右臂,两腿不停地晃悠着。与之相对而坐的是一个额头缠绕着数圈绷带的小伙子和一个五十来岁的魁梧男子。一船人默默无语,满腹心事地呆坐着,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
浓雾渐渐铺满宽广的河面。前方的渡轮仿佛正在驶入雾气,只留下船尾尚在雾门之外。聚集在船尾栏杆处的女工们依然发出阵阵哄笑,另一侧的两个男子俯身栏杆之上似乎正在交谈。不一会儿,两人中靠近女工一侧的男子从口袋中掏出手机贴在耳边,而他拿着手机的右手边突然插入一个男子。李希明瞥见此人的身影,觉得颇为眼熟,待要定睛辨认时,整个船尾都已消失在浓雾之中。
“好大的雾啊!”身后传来艄公的叹息。李希明扭头看了一眼,却见艄公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前方,似乎正在思量着何去何从。尽管只是一句自言自语,小船上近乎冰封的空气却稍稍融化。绷带小伙扭头看看小船前方,应和了一句“怎么这么大的雾”,然后看着船尾的艄公,问道:“大叔,我们这是去哪儿呀?”
艄公看了一眼绷带小伙,叹了口气,反问道:“小伙子,你记得是从哪儿来的吗?”
“从哪儿来的?”绷带小伙嘴里嘟囔着,疑惑地看看艄公,又看看同船的其他人。其他人也如梦初醒似地开始疑惑起来,除了少妇身边的男童依然乐滋滋地晃动双腿之外,每个人都僵直着身体,似乎正在搜索着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期盼着能够从中找出头绪。
“从哪儿来?”绷带小伙又重复了一遍,脸上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说话的语气却更显疑惑。他喃喃自语道:“是啊,我怎么跑到船上来了?我记得是在开车呀!现在什么时间了?我要迟到了。咦,我的车呢?”
听到绷带小伙嘴里的嘟哝,魁梧大叔也焦虑起来,潮红的双颊因为激动而略显青紫,双唇颤抖地说道:“我的车也不见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啊!这可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呀?”
“你也是在开车?”艄公插嘴问道,语气似乎略带嘲讽。
“是啊,我当时正开着一辆五十铃重型卡车沿着滨河大道从北向南行驶,呃……对了……老板要我办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搞掂了能够拿到一百万元的奖金,嘿嘿!”话说到此,魁梧大叔突然开心起来。
“什么事呀,这么值钱?”艄公也似乎跟着开心起来。
“什么事?是啊,什么事?一下子有点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一路上要注意接听手机,按照指令开车,然后就有钱赚。”
“听听手机就能拿到一百万,你们老板是谁呀,这么大方?”
“嘿嘿!我们老板的名字说出来那叫个如雷贯耳。萧承勋!你听说过吧!这个名字在这一带可就没有人不知道的,海达实业集团总经理萧承勋,就是我们老板!”
海达实业集团!李希明心中微微一笑,心想这个世界看起来广袤无垠,说到底不过囿于方寸之间。海达是他父亲创办的企业,发端于一个只能在家中作业的手工作坊,靠出售来路不明的服装赚取第一桶金,如今却已发展成为一家集房地产、金融、运输、口岸经济、现代服务业以及高科技产业于一体的集团化企业。仅仅在东方市的范围内,海达就有超过了十五万名员工,因而在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遇到正在或是曾经受雇于海达的人都不算稀奇。不过,一个在海达打工的人却对卖力气换饭吃的地方如此有归属感,倒是着实让李希明对于他父亲所选定的接班人印象深刻。
“你是按照这位萧老板的指令开车吗?”艄公继续问道。他似乎极想知道魁梧大叔是否拿到了一百万元奖金,不过,脸上的表情却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是呀,对于我们老板的指示,我是不折不扣地执行。我们老板对我那叫个没话说,整个公司十几万人,我们老板喊谁都是直呼其名,唯独碰到我那是一口一个老黄师傅……。”
“看来你是姓黄?”艄公问道。
魁梧大叔似乎对艄公未能领悟重点颇为气恼。他没有搭茬儿,而是继续说道:“我是个粗人,要多粗有多粗,嘿嘿!我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我这个人讲义气、重人情,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讲起话来不接地气,办起事不近人情,整天不是拿这个条条就是拿那个框框来压你,这种人怎么跟我们萧老板比?就算是拿来比,那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们萧老板对我……那就叫个没话说,那就是一个‘义’字、一个‘情’字,我对我们萧老板,那也叫个没话说。那就是……老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就是士为知己者死,就是知遇之恩涌泉相报。”
李希明听着这位黄师傅将打工仔与老板的关系上纲上线到仁义仁义礼智信,心中不觉暗自好笑。他突然想起“西门庆招宣府初调林太太”中的情景:勾三搭四的西门庆被人冠以“四海纳贤”,进招宣府与林氏幽会时,眼见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两壁对联隶书“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林氏开口便是“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西门庆也是一口一个“世代簪缨”不应“留连花酒”。苟且之人在行苟且之事之前是否都潜意识地极力展示自己的一本正经,或者,那些极力展示自己一本正经的人往往是一些行苟且之事的苟且之人?李希明不知为何有此疑问,不知为何有此联想,也不知为何作此类比,他只是惊讶于自己的记忆力:一目十行的闲书居然读得过目不忘。
“对于这一百万元的知遇之恩,你要怎样涌泉相报呢?”艄公语带嘲讽地追问道。
黄师傅显然误以为艄公是在质疑自己是否恪尽职守。似乎是要证明自己的努力,黄师傅一五一十地论证道:“我们老板吩咐我上午九点在运输部等候,我八点差一刻就到了车队,除了上了两趟厕所,就一直在车上等着手机来指令,一直等到差不多十一点钟,然后来了电话,让我开车沿着滨河大道从北向南行驶。”
“沿着滨河大道向南,去哪里呢?”艄公追问道。
“电话里没说,只是说再等指令。”
“是你们萧老板打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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