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说:“大叔,既然你有心理准备,但我劝你,先站稳个桩,免得过分悲伤。”
我大爷爷像是霜打的茄子,带着哭声腔,有力无气地说:“你说吧。”
白术说:“砂仁,最先死了。是瞿麦和党参,把他埋在湖堤上的水杉树下。”
我大爷爷急问:“茅根和瞿麦呢?”
“然后是黄柏、茅根死了。”白术说:“奇怪的是,黄柏和茅根的尸体,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下骨头。是我,党参痞子,瞿麦三个人,将他们的骨头,埋在砂仁的坟墓旁边。”
我大爷爷听说茅根死了,脸色铁青。脑壳中,有一万只土大蜂,在嗡嗡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族长剪秋,慌忙扶起我大爷爷,帮他捶着胸口。剪秋朝门外喊:“公英,快点帮你外公,筛碗茶水来!”
剪秋打开后门。
门后边,有一个女人,上牙齿咬着下嘴唇,哭得一塌糊涂。那女人,正是我大姑母金花。
我大爷爷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牙齿在磕磕碰碰,说:“白术,你说,瞿麦和党参痞子,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没有死。”
“他们没死?为什么不回来?”
“大叔,你儿子瞿麦说,债有主,冤有头,我茅根哥哥他们三个人,不能白死,他们要去杀那些害茅根死的仇人。”
剪秋问道:“茅根他们三人,是怎么死的?”
白术说:“是得了传染病,火烧毛病,就是霍乱病,病死的。”
“那么,瞿麦和党参,到哪个人去报仇雪恨?”剪秋问。
“我也讲不清楚。瞿麦和党参的意思,这个仇人,不是具体的某个人,是一种腐蚀的制度,吃人不吐骨头的制度。”
“他们两个人,去了哪里?”
“我和瞿麦、党参,一起走到黄材铺,他们两个人,去了长沙。具体到哪里去,他们没告诉我。”
白术掏出四块光洋,交给我大爷爷。说:“这是茅根的骨头钱,和他们两兄弟的工钱,我交给你了。”
白术又将另外六块光洋,和一些铜角子,交给剪秋,说:“这些钱,是砂仁和黄柏的骨头钱和工钱。麻烦族长,转交给他们的家人吧。”
光洋躺在我大爷爷的手心里,它们像不甘心死亡的灵魂,在阳光中跳动。我大爷爷一滴一滴的浊泪,掉在光洋上,光洋的跳动,更为激烈。
“爷老子,你坐到凳子上吧。”我大姑母金花说。
“大妹几,天,塌下来了。我坐不起来了。”
白术说:“大叔,瞿麦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你,茅根、砂仁、黄柏的坟墓,就埋在荆芥家不远的湖堤上。砂仁的坟墓,在中间,立了一块河卵石,荆芥的儿子玉竹,在河卵石上,刻了‘砂仁’两个字。茅根的坟墓,在砂仁坟墓的左边,立了一块河卵石,没刻字,但是,墓碑,是直直的河卵石。黄柏的坟墓,在砂仁坟墓的右边,没刻字,墓碑,是一块弯弯的河卵石。”
我大姑母金花说:“感谢你,白术老哥哥。”
“同是天下苦命人,我白术,仅仅是搭个口讯,不需要谢的。”白术说:“大叔,人死不能复生,我劝你,从宽处着想。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我大姑母说:“老哥哥,承蒙你一片仁心,搭了信来。吃了饭再走。”
白术说:“我得回去了。我不晓得,我家里的瞎眼老娘,饿死了没有。”
我大爷爷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倚在梧桐树上,说:“白术,我走不稳路,就不送你了,日后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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