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个姑母,大伯母,都是喜极而泣。是啊,老祖宗曾经说过,会做人的,绝不会放弃鲜活自己的生命。
从下鸦雀塘决口处,到歪脖子油子树处,至少二百三四十丈的距离,在巨大的洪流中,一条生命,犹如树叶之轻。简直无法想象,我大爷爷是怎么渡过来的。
常年与厚朴痞子打交道,我二爷爷也学得一手救援之术,先让我大爷爷平躺,然后,双手用力挤压我大爷爷的胸膛,每挤压一下,我大爷爷的口里,便吐出几口黄汤水。
我大姑爷常山,背着歇凉用的躺椅,和几个精壮汉子,急吼吼地赶过来,将我大爷爷移到椅子上,扛着椅子,急匆匆地往添章屋场赶。
到了家里,天已大亮,从东边已升起一道绚丽的彩虹。我二爷爷晓得,天虹日头西虹雨,南虹北北虹发大水。如今东边升起了彩虹,表示近段时间都是艳阳天。
厚生泰药房的厚朴痞子,听说我大爷爷差点丢了性命,背着个樟木做的箱子,赶到添章屋场。看着神志不清的盟弟,厚朴痞子掉下几点猫泪,说:
“枳壳,枳壳,你怎么这样懵懂呢?鱼重要,还是自己性命重要呢?”
厚朴痞子右手按住我大爷爷的额头,左手捏着下巴,掰开我大爷爷的嘴巴,一口一口把我大爷爷的痰和泥水吸出来。
“常山,把你岳老子放下来,平躺在床上。”
厚朴痞子跪在我大爷爷的身旁,双手交叉在一起,用力挤压我大爷爷的胸膛和腹部,挤得我大爷爷连吐了几十口黄汤寡水,有泥沙草屑,有被快消化掉了的饭粒菜叶,差一点点,苦胆水都被挤出来。
弄了一个时辰,我大爷爷的嘴角上,终于露出浅笑的弧度,右手的中指,朝我大奶奶勾动。
俗话说,知夫莫若妻。我大奶奶自然晓得,我大爷爷是什么意思。
“你想喝酒?是不是肚子的那几条酒虫发瘾了?不行呀,我得听听盟兄的主意。”
我七姑母紫苏,端着青花瓷的小酒杯子,用瓷调更喂了半调更酒,我大爷爷迅速吞下,双唇嗡动着,表示不过瘾。
厚朴痞子帮我大爷爷做挤压手术,身上的洗刷汗都出来了。写完处方的厚朴痞子,看到我大爷爷喝酒,训斥道:
“盟弟呀,你看见酒,就像看见一只肥野鸡,忍不住用鸟铳子来打。这样很伤肠胃的,你晓得吗?”
我大爷爷仅喝了半调更米酒,忍不住剧烈咳嗽,又吐了几口黄汤水,苍白的脸上,慢慢有了红潮。
我大奶奶抓住我大爷爷的右手,我大爷爷试图在我大奶奶的手心里,写下几个字。看到我大奶奶不停地流泪,便笑了,便醉了。
是啊,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泪水更幸福、更痴情的文字呀。
到了上午十一点,我大姑母金花抱着芡实,我大姑爷山牵着公英,我二姑母银花,挺着个大肚子,我二姑爷空青,牵着贼头贼脑的儿子木贼,我三姑母曲莲,未拜堂的夫婿方海,我四姑母半夏,未拜堂的夫婿天冬,都来给我两个爷爷、两个奶奶拜端午。
我大姑母金花,抓了一只老母鸡,在厚朴痞子的药店里,买了当归,党参,黄芪,龙眼,枸杞,红枣,熟地几味中药。哪晓得自家的婆婆,拿根牢骚把子,在撒柱上敲得“乒乒”响,大喊大叫:
“这个家,有得一两个败家子,怎能不穷呀!天哟,我怎么不死呀。我若是眼珠子一闭,眼不见鱼尽了!”
好在邻居地舍,都晓得这个老帽子,是个捏着尺子不肯松一寸的守财奴,没人理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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