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层,漪澜爬上顶楼已是香汗涔涔。她立在四楼楼梯处,仰头望望还剩的一层,有些气喘。“只你上来,丫鬟退下。”
楼上一个冷冷的声音,是他。漪澜倒不再如昔日见周怀铭那么胆战心惊。她心中坦荡,于是提了裙襟徐徐上前。顶楼,有半层敞间。周怀铭独守一桌案在品茗,盘踞案前,倒也自在。漪澜问:“爷唤漪澜来可有何吩咐?”
周怀铭将一卷纸递给她。漪澜不解地打开,却是一卷白纸。漪澜哭笑不得,猜出几分用意问:“还是抄那《十思疏》?”
心里对方老夫子作弄人的把戏开始有些无奈了。只是她眼前这位爷,不是令人省心的。他只品茗,点头默认。“就在楼下抄,二十份,一份不少。”
漪澜领命下去,心下寻思,他倒是会抓差。也后悔自己当初多事,揽了这差事。抄着抄着,漪澜心里便生出疑窦。听慧巧姐姐曾说,原是方老中堂因猜疑周怀铭在朝堂上卷入党争,方老中堂这才棒喝警醒。那两百篇字,已悉数由进京去的巡抚大人带走转交,何来这又多出的二十篇?除非……漪澜不由咬了笔管抬眼向楼上望望,一颗心不由忐忑起来。此处只她二人独处。前几日她拒绝了圆房,他便从未旧话重提。如今,他喊她来,还寻了这些没来由的差事,意欲何为?心思繁复,她笔下也凌乱,又慌又乱,有些不知所从。忽然,就听那脚步声一声声的从楼梯处下来,沉稳,节律单一,一步步,直向她这边而来。漪澜一颗心提去喉头,仿佛时刻会跳出嗓子。但是,那身影在兜头压来时却没有停步,依旧踩着节律继续下了楼梯。他,他竟然如此走了?“送姑爷。”
冰绡清亮的声音,拔腿“登登登”冲来。漪澜一颗心这才平静,却忽然又了隐隐的失落。是她多心了,他根本对她不屑一顾,就此去了。漪澜面颊发烫,就连冰绡都看出她的异样,不停追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她也一时难以说清。“小姐,我看姑爷挺好的。人物生得英俊,可天下怕难寻的美男儿。又那么大的本领,年纪轻轻官居高位。又有学问能和小姐论文说经,还能号令三军。除去了身边太多的姨奶奶,其余的,样样都是万里挑一的。”
漪澜只是苦笑,起身吩咐她:“下去看守,待我抄好了,咱们就回去。今夜,不读书了。”
第二日,慧巧又送来许多宫里才有的稀缺颜料,同漪澜讲了一阵子私密话。只是漪澜几次话到唇边又吞回,昨夜那遭遇,她还是没能对慧巧讲。慧巧似也不曾觉查周怀铭曾经夜入藏书阁,此事就敷衍过去。恰是小丫鬟跑来禀告,说老爷回府了,急了要见五姨太。慧巧便匆忙离去。慧巧走后,漪澜独自将自己关在阁中,那慧巧为她静心装点起的画室。漪澜提起那兔毫笔,在砚海里饱吸了墨,轻轻弹了鼻尖余墨,心绪杂乱。屋内红烛跳动,不知为何,漪澜房内的烛光都是淡淡的胭脂色,如血泪一般。下笔凌乱,她满头满眼都是他那深不可测的双眸,唇角那抹邪魅的笑。她的夫婿,她日后的归宿,那夜山野狂奔被她扛去肩头,她分明觉得那肩膀平整宽阔,令人心安望却些恐惧。“小姐!”
冰绡在窗外唤一声,似来倒茶。漪澜平日作画,颇好清静,不许人靠近的。漪澜忙搁下笔,吩咐她:“进来!”
不过一低头,漪澜惊得神色大变。如何这样!我的画!手下信笔涂抹的那幅美人图,因她一直在发呆寻思不曾留意,随笔竟然勾勒出一个西洋名画中的美人,侧头,双臂斜抱汲水的瓦罐在头后,侧个身子,只是……颇为露骨。那本是一幅著名的西洋油画,如何竟然……又羞又惊,漪澜惶然去遮挡,冰绡却已推门而入,惊得漪澜情急之中,手中饱蘸了香墨的笔匆匆几笔涂抹,恰是黑浓的几笔如树干般将那luo女挡住些要害,只露了侧着的头和半个香肩在那纵做几笔的浓墨后,心下却还是暗跳不止。“小姐,可是冰绡叩门坏了小姐的笔意?”
冰绡将个朱漆茶盘放在案上,上面是几碟子茶铺垫:金桔、青丝、冬瓜蜜饯、桃脯、玫瑰,色泽各异,装点在白玛瑙碟子里颇是别致。“又是五姨太吩咐送来的?”
漪澜心惊不定的问,遮掩自己的不安。冰绡应了一声:“五奶奶对小姐可真是用心的好呢!来兴州前,小姐还不安,说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可如今呀,冰绡看,这才是‘莫愁天下无知己,’呢。小姐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交游友遍天下呢!”
漪澜于是哭笑不得,搁笔笑骂她不正经:“平日在府里督促你读书识字,都不见得你用心。偏偏是歪批歪用些诗词典故,你倒是无所不能呢!”
她开心的笑,正要贫嘴,忽然目光落在漪澜半毁的画上,惊得“咦?”
的一声叫,漪澜慌得要去遮掩,她却问:“小姐,这画,如何黑了这么一片,这是什么画?莫不又是‘黑夜里的黑老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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