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芽儿怎么也不肯抽。 活计呢,好似干得还挺好——他自己曾亲临现场,为了对农夫们的热心劳动表示犒劳,甚至还吩咐过赏给每人一杯伏特加酒。 农夫们的地里,黑麦早已抽穗,燕麦早已成熟,黍子早已分蘖了,而他的地里庄稼却还没抽穗,穗子还没有灌浆。 一句话,老爷感觉,农夫们虽然得到了很多好处,却在骗他。 他刚要张嘴责备他们,这样的声音传来:“老爷,我们怎么会不好好给东家干活呢!
您亲眼看到耕种的时候我们多么卖力气呀,您还吩咐人赏过我们每人一杯伏特加酒呢。“这种答复有什么可反驳的呢?
“那为什么我地里的庄稼长势不好?”老爷逼着问。“谁知道呢?下边准有虫子把根儿咬了。 再说今年夏天吧,一点儿雨也没有下。”可是老爷看到农奴地里下边没有虫子咬庄稼,而且说来也怪,雨也挑地方,只往农奴地里下,雨一滴也不落老爷的地里。 他感到农妇们更难管理。她们常常抱怨劳役太重,请求少干些活计。奇怪!
应当交的家织布、野果、蘑菇、榛子,他全给免了,其他活计,他也给减了一半,为的是想让她们空出时间用来搞家务、给丈夫缝缝补补、多种些菜园子把家里搞好些。 可是结果呢,事与愿违!懒散、打架、调嘴学舌、争吵竟在这些女人中间传播起来,使得丈夫们不得不找老爷来请求说:“老爷,治治这些疯婆娘吧!
简直是恶魔!
搅得人没法儿干活了!“
有几次,他本想狠狠心对她们严加管束。 可是怎能管理得起来呢?瞧婆娘来见他时的那副样子吧:哼哼唧唧,病病歪歪的,一些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来的令人望而生厌的破烂儿身上披着。可怜的坚捷特尼科夫只好说:“走开,从我眼前走开!”
可是随后他却有幸看到那个病病歪歪的婆娘一出大门便同女邻居为了一个芜菁交起手来,把那个女邻居的肋骨差点儿打折,一个健壮的农夫也未必能把人打成那样。 他曾想给农夫办一所学校,结果却弄得焦头烂额,灰心丧气,没有这个念头倒要好些!所有这只会一切使他对管理家业、调解纠纷乃至一般活动的热情都大大地冷却下来了。 农奴们干活时,他虽到场监工,却心不在焉:心飞到远处,眼睛则东张西望。割草时,他不看六十把大镰刀一齐迅速地摆动着,高高的牧草随着镰刀发出轻快的有节奏的沙沙声成排地扑在地上;而是朝弯弯曲曲的河边看,那儿有一只红鼻子、红腿的燕鸥在岸边逮住了一条鱼横叼在嘴里,一边好象在考虑吞还是不吞,一边顺着河向远处看着,另有一只燕鸥在远处,那只燕鸥还没有捉到鱼,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已经捉到了鱼的这只燕鸥。收割的时候,他不看庄稼是被码成了园垛、十字垛,还是胡乱堆成个尖堆。他全不在意,农奴们码庄稼垛是偷懒还是卖力。他把两眼眯缝起来,昂首向天,用鼻子去闻田野的芬芳,让耳朵去聆听鸟儿们的歌唱。鸟儿们的歌声从天空、从地上、从四面八方配合默契地汇合成了一个声调和谐的大合唱。 嘎嘎叫着,长脚秧鸡在草丛中拖着长腔,一群赤胸红顶雀唧唧喳喳地飞过头顶,云雀沿着空中看不到的梯蹬撒着呖呖的啼啭。排成一队的白鹤在杳渺的空中发出吹银号般嘹亮的长唳。 近处干活,他就躲得远远的;远处干活,他的眼睛就往近处找东西看。 他就象一个精神溜号的学生,一边看着书本一边却在瞧着同学向他做的轻蔑手势。 最后,干活的现场他干脆不去了,审判啊、惩办啊也完全扔开了,整天坐在家里,连总管有事禀报也不想听了。从前,邻居中还有两个人偶尔来找他聊聊天。 一个是带着满身烟斗味儿的退伍骠骑兵中尉,另一个是善于且愿意谈各种题目的放火船上校。他们的来访也逐渐使他感到厌烦了。他开始觉得他们的谈吐有些浅薄;他们的对他轻视的眼神,拍他的膝盖以及其他放肆的动作开始使他觉得太庸俗了。 他决定不再同他们来往,他的做法简直可以说是相当不留情面的。经过是这样的。 某一天,最善于闲扯的放火船上校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来访,想同谈一谈谈一番政治、哲学、文学、道德乃至于英国财政状况,可是他却吩咐人出来说他不在家,而自己却在窗口看时显露了马脚。 客人同主人的目光遇到了一起。 一个当然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畜生!”另一个呢,也随即回敬了一个“蠢猪”之类的词儿。 这样,两人就不再交往了。从那以后,再没有谁来看望他。家里变得十分冷清。主人穿起便袍来,整天足不出户,身子无所事事,头脑则在构思讨论俄国问题的一篇大作。 这篇文章的构思情况,读者已经看到了。 时光日复一日地单调而地过去了。 他逐渐从睡梦中醒来。 每当邮差送来报纸、新书和杂志以后,他在上面看到熟悉的老同学担任国家要职步步高升或对科学和世界教育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时,在他的心头一种淡淡的惆怅便会上升。 对自己的无所作为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淡淡的悲哀。 这时,他的生活就会使他感到厌恶。 逝去的学生时代会异常鲜明地再现在他的面前,老校长亚历山大。 彼得罗维奇也会突然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涕泪俱下,几乎会痛哭上一整天。这哭泣是什么意思呢?大概是痛苦的心灵发现了自己患病的可悲的根源了吧,——这根源就是他身上开始出现的伟大理想没有来得及形成和巩固就被摧残了;就是他小时候没有经受过战胜挫折的磨砺,因而没能达到在困难和障碍面前泰然自若的境地;就是他身上藏着的伟大感情象金属一样被烧红了,但却没有得到最后的锤炼,因而如今他已变得缺乏韧性,脆弱无力;就是那位伟大的老师对他来说去世太早,现在世界上没有一个能使不断受到动摇削弱的毅力和失去韧性的弱的意志坚强起来,能振聋发聩地对心灵喊出“前进”这个各个地方、各个阶层、各种等级、各行各业的俄国人都渴望听到的鼓舞人心的字眼的人了。能用俄罗斯心灵感到亲切的语言对我们说出“前进!”这个万能字眼的人,素知我们秉性的力量、特点和全部奥秘并能振臂一呼让我们去追求伟大生活的人在哪儿呢?感恩图报的俄国人会用什么样的言词、什么样的爱戴来报答他啊!可是时间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过去了,五十万笨蛋、觉迷仍然沉睡不醒,在俄国是很少见能说出这个全能字眼的伟人。有一件事情差一些把坚捷特尼科夫从迷梦中叫醒,差一些引起他的性格的转变。 这件事有些象爱情。 可是结果他却依然故我。 一位将军在离他村子十俄里远的地方住着。 这位将军对坚捷特尼科夫的评价不太好,我们已经看到了。 将军家居仍有将军的派头,慷慨好客,喜欢邻居来吹捧,但从不回访别人,说话声音嘶哑,爱读书。 他有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怪人。 如其说她是一个闺秀,倒不如说她是一个生活在梦境中的幻影。 人有时在梦中看到一个什么景象,到死也不会忘的,眼前总看到这现象,现实在他心目中再永远也不会存在了,这种人便会变得毫无用处。 她的名字叫乌琳卡。 她受的教育有些古怪。 是一个英国女家庭教师教育她的,一句俄语也不会。 乌琳卡童年就失去了母亲。 父亲没有时间管她。不过,他对女儿爱得要死,却只会惯她。描绘她的肖像很难。 她象生活本身那么活泼,她比仙女还妩媚动人,比才女还聪明灵巧,比古典美人还婀娜多姿。 无论如何也难说明白是哪个国度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因为象她这样的容貌除了在古希腊罗马石雕上以外,在别的地方绝对找不到。象任何在放纵中长大的孩子一样,她是十分任性的。如果有谁看到她突然怒火中烧,美丽的额头上遽然蹙起严厉的皱纹,同父亲猛烈辩论的话,那他一定会认为她是一个十分爱使性子的人。 可是只有听到什么不公平的事或对什么人残忍的时候,她才发怒。而且一旦看到惹她发怒的人处境可爱,她的怒气就会立即烟消云散。 即便那个人惹他发怒,只要张口求她帮助,她也会不假思索地把钱包扔给他,不管这样做是聪明还是愚蠢;假如那个人受了伤呢,她也会扯下身上的衣服来替他包扎!
她总好象在追什么似的。每当她开始说话,她身上的一切——表情、神态、手势好象都在追赶着思路;连衣服上的褶子也好象朝那个方向皱着,好似她自己也追随着自己的话飞去。 她的一切都是不加掩饰的。 她在任何人面前都能直言不讳;她要想谈论,没有什么能使她沉默。 她走起路来步态独特优美,那种一往无前的样子使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给她让路。 在她跟前,不善良的人会感到羞愧,变成哑吧;而善良的人呢,尽管最腼腆的人,同她谈话者不会觉得拘束,没谈过几分钟,他就会觉得——奇怪的错觉!——好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她,那是遥远的童年时代一个欢快的夜晚一群孩子在家乡一幢宅子里兴高采烈地嬉戏的时候,她在这群孩子旁边,被他见到了;从此以后,他曾久久地感到生活在有理智的成年人中间枯燥无味。坚捷特尼科夫无论如何也讲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认识她的第一天,他就感到好象已跟她结交了一辈子似的。 在开始有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新的感情充溢他的心房。 刹那他的枯燥生活被照亮了。 便袍被暂时放了起来。 他也不在床上磨蹭那么久了。米哈伊洛也不用托着脸盆站在那儿等他那么久了。房间里的窗户也经常开了,他也经常到花园的绿荫深处久久地漫步了,远眺迷人的景色也经常使她感到流连忘返了。起初,将军对坚捷特尼科夫的接待是相当亲热的,可是他们并没有能成为莫逆之交。他们的闲谈往往以争论结束,弄得双方都有些不愉快。 将军喜欢人家尊重和服从,虽然他也喜欢谈一些自己根本不懂的东西。 坚捷特尼科夫呢,也是一个颇爱挑剔的人。 当然,看在女儿面上,对父亲的许多毛病都谅解了,到将军家里来了两位亲戚作客的时候他们的和睦关系。这两位亲戚是伯爵夫人博尔德列娃和郡主尤贾金娜,一位是寡妇,一位是老处女,都在先皇宫中充任过女官,都爱饶舌搬弄是非,都不十分可爱,但是都在彼得堡颇有些门路,因此将军对她们便有些巴结。坚捷特尼科夫觉得,她们一来,将军便好象对他冷淡了,眼里差不多没有他了,把他视为招来抄抄写写的品级最低级的小吏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在谈话中称他一次竟对他称起“你”来。 这终于把他气炸了。 他尽管怒火中烧,脸色铁青,但是仍然咬紧牙关,强压怒火,用非常客气温柔的口气说:“将军,谢谢您对我的厚爱。 您想用‘你’这个字眼儿保持我们结交密友,责令我对您也称‘你’。可是请允许我提醒您,我记得我们在年龄上的不同,这种差别十分妨碍我们这样随便。”
将军感到一阵难堪。 马上搜索枯肠,为自己找理由,结结巴巴地说,他用“你”这个字眼儿并不是由于职位,一个老人对年轻人称“你”有时是容许的(关于自己的军衔,他只字未提)。
不言而喻,这就中断了他们的交往,爱情也在刚一开始就结束了。 光亮闪了一下就熄灭了,随后降临的昏暗就更加昏暗。 这个懒虫又穿起了便袍,又整天躺着,无所事事。 家里又脏又乱。 地板刷子和垃圾整天堆在屋子中间。 客厅里甚至会放裤子。沙发前边讲究的茶几上放着一根油污的背带,好象要用它款待客人似的。 他的日子始终是那么单调,不仅下人开始不敬重他,就连家里养的母鸡也差一些要咬他了。 他拿起笔来信手在纸上画木轭、小房、农舍、四轮马车、三套马车,几个小时地连续画,或者用各种字体和笔法反复写“尊敬的先生!”。
但主人画得出神的时候,笔偶尔也会擅自画出一个娇小的女郎来,那清秀的面庞、那从发卡下掉落出来的一绺微微翘起的秀发,那裸露的娇嫩的双臂,给人以要飞起来的感觉,主人会惊异地发现画出的那位女郎的肖像是任何一个画家也画不出来的。 因此他便更加感到忧郁,相信尘世间是没有幸福可言的,所以一整天就会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坚捷特尼科夫的情况就是这样。 一天,他照常一手握着烟斗、一手端着茶杯走到窗前,忽然看到院子里有点儿干扰。厨房小厮和扫地女仆跑着争着去开大门。 大门口出现了三匹马,跟凯旋门上塑的或画的一模一样:右边一个马头,左边一个马头,中间一个马头。 在三个马头后边,车夫座上高高地坐着一个车夫一个亲随。 那亲随穿一件肥大的旧外套,一条大手帕腰里别着。 车夫和亲随身后坐着一位先生,头戴便帽,身穿大领斗篷式大衣,脖子上缠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围巾。等车在台阶前磨过来以后,这才看清,原来是一辆带弹簧底盘的轻便马车。 这位仪表堂堂的先生极其麻利而敏捷地从车上跳到台阶上,跟那麻利敏捷劲儿差不多赶得上一个军人差不多了。坚捷特尼科夫吓了一跳。 他把来人当成了政府官员。 这里需要交代清楚,他年轻的时候曾险些被一件不明智的事件缠上身。 那时有几个骠骑兵出身的哲学家、一个大学没毕业的青年和一个输得精光的赌棍筹办了一个慈善会,让一个老骗子担任最高主持人。 这个老骗子是个共济会员,也是个赌棍和酒鬼,能言善辩。 他们的宗旨——为从泰晤士河到堪察加的全人类寻求持久的幸福。 需要的基金是很多的;从慷慨的会员手里募集了巨额捐款。 这些捐款都到哪里去了——只有最高主持人知道。 坚捷特尼科夫也混进慈善会的,他的这两个朋友是忧国忧民的好人,但是因为常常为科学、教育和进步干杯,结果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酒鬼。 坚捷特尼科夫不久就发现不妙,便退出了这个团体。 但是慈善会这时已经干了一些令贵族很尴尬的活动,因此后来警察局就找上门来……因此坚捷特尼科夫虽然同这些慈善家们断绝了一切来往,但是心里并不踏实,这是不足怪的。 他总带着一点小气。如今看到有人推门进来,他仍不无惊慌之感。客人头部微微歪向一边,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姿势非常潇洒地鞠躬致意之后,他的惊慌心情便烟消云散了。 来人言简意赅地说明他早年为俗事和好奇心所驱使在俄国各地游历;说我国各种出色风物极多,关于景色之优美、物产之富饶、土壤之多样,那就不在话下了;说他对本村的景色极为艳羡;说要不是因为马车突然出故障需要找铁匠和木匠帮忙修理,尽管此地风景如画,他也决不敢冒昧前来叨扰;说,尽管如此,既然他的马车不出任何毛病,他也不能不前来一聆雅教。客人说完,优雅地把两脚一磕,又往后轻巧地跳了一下,他尽管体貌丰盈,但是跳的那轻巧劲儿却象一个皮球。坚捷特尼科夫断定来人一定是个勤奋的教授,他在俄国各地游历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搜集植物或矿物标本。 坚捷特尼科夫立即表示愿意尽力协助,让自己的手艺人、车轮匠和铁匠为他修车,在他家就像自己家里一样不必客气,把彬彬有礼的客人安置到一张高背深座的圈椅上之后,就准备听他高谈阔论。 他无疑是要谈论自然界的问题了。可是客人谈的更多的却是内心世界问题。他说命运多变,把自己的生命比作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不断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恶风的追逼;他提到了他曾不得不多次变换差事,为了廉洁奉公曾屡遭迫害,甚至他的生命也曾不止一次险遭敌人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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