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一匹漂亮的马是枣红马,它肯尽职,多给它一斗燕麦我甘心,因为它是一匹漂亮的马,税务官也是一匹好马……喂,喂!你做什么扇忽耳朵?
你这个混蛋,人家跟你说话,好好听着!
你这不学无术的家伙,坏事我不会教你干的!瞧,它往哪儿磨蹭!“说着,又抽了它一鞭子,骂道:”啊,野家伙!你这个可恶的拿破仑!“又向所有的马喊了一声:”喂,亲爱的先生们!“并在三匹马身上各抽了一鞭子,可是已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表示他已经使它们满足了。得到了这种满足之后,他又教训起花斑马来:”你以为,你的行为,别人看不透吗?你就得正正派派地过日子,你想让大家尊敬。 你看,我们方才拜访的那位地主,一家全是好人。 要是好人,我们总是同好人交朋友,我就愿意同他谈谈;不分彼此:钦酒呀,喝茶呀——要是好人,我们愿意奉陪。 好人,谁都尊敬。 瞧,我们的老爷,谁都尊敬他;因为他,你听着,尽心尽力于国家,当过六品官儿……“
越说谢利凡离题越远,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终于议论起来了。 奇奇科夫要是留心听的话,可以听到涉及他个人的许多详细评论。 但他只顾盘算自己的心事了;直到听见一声响雷,他才惊醒过来,看了看周围:乌云布满了天空,驿道上尘土飞扬大雨点儿散落着。 更大的霹雳终于在更近的地方响了一声,大雨便忽然倾盆而降。 起初,雨斜着倾泻下来,抽打着车篷的一侧,后来又抽打在篷的另一侧,进击的方式后来干脆改变了,径直打在车篷顶上;雨滴最后溅到奇奇科夫的脸上了。 这使他不得不把皮帘拉下来(那皮帘上各有一个圆窗孔,供观赏沿途景色之用),并吩咐谢利凡快马加鞭。 话头被打断了,谢利凡正讲得兴高采烈,他忽然醒悟,的确事不宜迟,立即从车座下边拽出了一件破灰呢子上衣,套到身上,拿起缰绳,对着三匹马吆喝起来,——差一点那三匹马要停蹄不走了,因为它们已被责怪得浑身舒服、四腿酥软了。
可是,谢利凡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走过两个还是三个十字路口了。 想了了一番之后,终于他记起了走过的路,发觉已经驶过了许多个十字路口了。 因为在关键时刻俄国人不假考虑就能找到出路,所以他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往右一拐,喊了一声“喂,你们哪,可敬的朋友们!”便飞奔而去,并没有多想想这条路会引他们到哪里去。一时半晌雨看起来是停不下了。 马上大道上的尘土就变成了稀泥,马也感到车越来越重。 索巴克维奇的村子这么久还看不到,奇奇科夫开始感到很不安。 按他的计算早就该到了。 他从车里向路两旁张望着,但车外一片漆黑,也看不见什么。“谢利凡!”终于他从车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声。“什么事,老爷?”谢利凡答道。“瞧瞧,有没有什么村子?”
“没有,老爷,哪儿也看不到!”说罢,谢利凡便晃着鞭子,一种似歌非歌的小调被唱起来,没完没了地唱着。 那唱词里既有全俄从东到西款待马匹通用的呐喊声,也有脱口而出毫无选择的各种各样的形容词。 这样唱着,一直唱到把三匹马称作书记官。这时,奇奇科夫发觉马车前后左右颠簸起来,他狠狠地抽了几下,这使他感到,他们大概离开了大道,走进耙过的农田里了。 谢利凡自己好象也体会到了这一点,可是他一声不吭。“喂,你走的是什么路?你这骗子,”奇奇科夫问道。“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时辰,老爷,都看不清鞭子了,黑得很哪!”说完,那马车猛地向旁边歪了一下,奇奇科夫赶忙用两手抓牢。 这时他才发现醉醺醺的谢利凡。”留神,留神,别弄翻车啦!“他对谢利凡喊道。”不,老爷,我怎么会赶翻车呢,“谢利凡说。”车翻了可糟,我自己也知道;我怎么也不会赶翻车。“说完,他就慢慢开始磨车,磨来磨去,终于把车磨翻了。 奇奇科夫连手带脚摔进泥里。 谢利凡把马勒住;其实,不拽马也会站住的,因为它们已经筋疲力尽了。 意外的翻车,谢利凡惊呆了,他从车夫座上爬下来,双手插腰站在马车跟前,而老爷却在泥泞里挣扎着,使劲往外爬;他想了一会儿,才说:”瞧,真翻了!“
“你醉啦!”奇奇科夫说。“不,老爷,我怎么会醉呢!我知道喝醉了不是件好事。我是跟一个朋友闲谈了一会,由于是可以跟好人聊天的,这有什么不好;以后又在一起吃了点儿东西。 吃点儿东西,也不是坏事;可以同好人一块儿吃点儿东西的。”
“你上次喝醉酒,我对你讲什么来着?哎?忘啦?”奇奇科夫说。“没有,老爷,我知道自己的本分。 我怎么会忘呢。 喝醉了我知道不好。 我是和一个好人闲聊了一会,因为……”
“瞧我狠狠揍你一顿,看你还跟好人闲聊不!”
“听您的便吧,”一切都认可的谢利凡答道。“我一点儿不反对。 要打就打好了;如果有了过错,为什么不该打呢?老爷任凭发落好啦。 应该打,由于不知好歹的乡巴佬,总该有个体统嘛。 要是有了过错,那就该打;为什么不该打呢?”
听了这番辩解,老爷没有找到任何来答对的言词。 这时好象命运决定要对他大发慈悲了。 狗叫声从远处传来了。 奇奇科夫心中大喜,吩咐谢利凡快马加鞭。 俄国车夫都有灵敏的嗅觉来代替眼睛,因此他尽管闭着眼睛、有时身子还拼命摇晃着,可是却总能把车赶到一个什么地方。 尽管伸手不见五指,谢利凡还是径直赶马车进了村,直到车辕顶到栅栏上,实在无路可走时才站下来。 奇奇科夫透过浓密的雨帘,看到了一个颇似房盖的东西,便派谢利凡去找大门,毫无疑问,要是俄国恶犬不是用来代替守门人,他是得摸索很久的。 恶犬用极其响亮的声音报告着奇奇科夫的到来,使得奇奇科夫不得不用手指堵住耳朵。 灯光从一个小窗里闪出了,雾蒙蒙气腾腾的光束照到栅栏上,向我们的过客指明了所在的大门。谢利凡叩起门来,一会儿,角门开了,一个披着粗呢上衣的身影探出了,主仆二人听到了一个夫人沙哑的声音:“谁敲门?来干什么?”
“老妈妈,过路人。 让我们住一宿吧,”奇奇科夫说。“瞧,你腿脚真勤快,”老太婆说:“这时候来借宿!这里不是客栈,一家女地主在这里住的。”
“老妈妈,没办法呀。你瞧,我们迷路了。 在野地里这种天气是不能过夜的吧?”
“对呀,天黑,又赶上下雨,”谢利凡补充了一句。“住嘴,混蛋,”奇奇科夫说。“您是什么人?”
“我是贵族,老妈妈。”
“贵族”这个词儿使老太婆好象稍稍宽了心。“请等一下,我去告诉太太。”她说完便走了,两分来钟以后拿着风灯回来了。大门开了。 另一个窗口也闪出了灯光。 马车进了院,停在一座不大的房子前面,这房子在黑影里很难看得清楚。 窗口的灯光只能照清半个房子,还可以看到灯光直接照在房前的洼水上。雨点儿响亮地敲击着木头房盖,哗哗地流到一起,流进放在屋檐下的一个木桶里。这当儿充满了狗的各种嗓门:一条高昂着头,拉着长长的声音卖力的叫着,好象它拿了多高的薪金似的;另一条象教堂里的副歌手紧随着主歌手吠起来;穿插在它们之间,象驿车上的铃铛似地响着一个吵吵闹闹的童声最高音,这大概是一条小狗;最后开唱的是一个男低音,这大概是一条老狗,或者是一条狗性特强的狗,由于它声音低沉,好似演唱会上的男低音:当演唱会进行到高潮时,男高音们都把脚跷起,向后仰着头,全身向高处窜着,努力拔出最高音来,只有那男低音把胡子拉碴的下巴抵到领带上,两腿下蹲几乎蹲到地上去,从那里发出一种雄壮的声音,震得玻璃发出嗡嗡的响声。 仅凭这些狗演出的大合唱,就可以推测:这个小村子很不错;但是我们的主人公衣服已被淋透,浑身直哆嗦,一心只想赶紧往被窝里钻,别的什么都不想了。 马车还没有停稳,他就跳到了台阶上,立脚不稳,险些儿摔倒。屋里又钻出来一个妇女,比原先那个年纪轻些,但很相象。 她把奇奇科夫领进了屋。 奇奇科夫看了两眼:房间墙上糊着旧花条壁纸,挂着一些画着鸟儿的画;窗户之间挂着一些老式的镶在暗色镜框里的小镜子,镜框的样子象卷起的树叶,每个镜子后边都塞着一些东西,要么是信,要么是纸牌,或者是臭袜子;还有一个挂钟,表盘上画着花卉……
实在没有精神再看什么别的东西了。奇奇科夫觉得眼皮发粘,象是有谁在他的眼皮上抹了蜂蜜似的。 一分钟过后,上了年纪的女主人过来了,头上戴一顶睡帽——那是匆忙之间戴上的,脖颈上围着一条网线围巾。她是那种田产不多的女地主,这种女地主见人总是微微地歪着头,哭诉年成不好赔了本,可是暗地里却将钱攒在一些花粗布针袋里——钱袋都分放在五斗橱的抽屉里。 一个钱袋里盛着面额一卢布的银币;另一个钱袋里装着面额半卢布的银币;第三个钱袋里装着面额二十五戈比的银币。 定睛一看,五斗橱里好象没什么东西,有的只是衬衣,睡衣,线团子,还有一件拆好了的大罩衫——预备旧衣裳在节日里煎油饼或做馅饼时烧了洞或者是穿破了的时候做新衣裳用。 但旧衣裳既没有烧上洞,也没有穿破。 老太婆过日子很俭省,不久将这罩衫长期放在那里,等待老太婆远房侄女根据她的临终遗嘱同别的各种破烂一起继承去了。奇奇科夫说冒昧前来打扰,深感不安。 女主人说:“没什么,没什么。 上帝怎么让您这时候光临!
风雨这么大,您一定走路饿了,但深更半夜,没法做饭呀。“
女主人的话被一种咝咝声打断了,那是蛇发出的声怪得使客人吓了一跳,好像满屋子全是蛇。 可是他一扬头便放心了:原来是挂钟想要打点。咝咝声过后接着是一阵沙哑声,最后挂钟终于用尽全身之力敲了两下,那响声好象有人用棍子敲一个破罐子似的。 敲过两下之后,钟摆又安闲地左一下右一下嘀嗒嘀嗒地响了起来。奇奇科夫向女主人道了谢,说除了被褥外,什么也不需要。 他只是打听了一下是来到了什么地方,这里到地主索巴克维奇府上还有多远,老太婆回答说,她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个叫这个名字的地主。“您起码知道马尼洛夫这个人吧?”奇奇科夫问。“马尼洛夫是什么人?”
“是个地主,老妈妈。”
“不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地主”
“那么这里有哪些地主呢?”
“博勃罗夫,斯温恩,卡纳帕季耶夫,哈尔帕金,特列帕金,普列沙科夫。”
“他们都很富吗?”
“不,先生,没有太富的。 有的拥有二十个农奴,有的拥有三十个,拥有上百个农奴的没有。”
奇奇科夫发现他来到了一个相当偏僻的小镇,而且贫穷、落后。“这里离市区远吗?”
“有六十来俄里吧。很抱歉没有什么东西招待您;来杯茶怎么样,先生?”
“谢谢,老妈妈。 除了被褥,什么也不想了。”
“这样坏的天气,又赶了一天路,实在需要休息。 您就在这张沙发上睡吧。 喂,费季尼娅,拿鸭绒褥子、枕头和床单来。 上帝赐给了这样一个天气:雷那么响——我在神像前点了一夜蜡烛。 哎呀,先生,您后背和腰上全是泥,像个老母猪!您是从哪儿弄的?”
“托上帝福,只是弄了一身泥;没有把肋骨摔断,还得感谢上帝哩。“
“神灵呀,多可怕!用点什么擦擦后背吧?”
“谢谢,谢谢,不麻烦您了,请帮我把衣服烘干、刷净就可以了。”
“听到了吗,费季尼娅!”女主人对刚才拿着蜡烛到台阶上开门的那个妇女说。 这时,这个女人拿来了鸭绒褥子,她抱着褥子用手从两侧拍了拍,想把它拍得柔软些,这一拍弄得鸭绒满屋飞扬。“你把先生里外的衣服拿去烤干,象当年给故去的老爷做的那样,然后好好擦一擦,再好好敲打敲打。”
“是,太太!”费季尼娅说着,便在鸭绒褥子上铺上床单,把枕头放好。“瞧,被褥铺好了,”女主人说。“晚安。 再不需要什么了吗?先生,或者你也有个习惯,愿意在临睡前让人家给你搓脚跟?先夫在世的时候没人给挠脚跟是睡不着觉的。”
可是客人对挠脚跟也谢绝了。 女主人一走,他立即把全副披挂都脱下来,不管是外边的还是里边的,统统交给了费季尼娅,费季尼娅道过晚安以后便拿着这些湿漉漉的衣服走了。 剩下奇奇科夫一个人,他看了一眼铺好了的被褥,那被褥摞得高高的,快够着天花板了。 看来费季尼娅是拍打鸭绒褥子的好手哩。 他放了一把椅子踏着爬到铺上去,那被褥却被他压得快到地板了,褥子缝里挤出来的羽毛满屋飞。 他熄灭了蜡烛,把印花布被盖上,手脚一缩,便马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 耀眼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直射到他的眼上,昨天老老实实睡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苍蝇,全都扑向他来:一个扑到他的嘴唇上,另一个落到他的耳朵上,第三个总想落到他的眼睛上,还有一个不小心落到他的鼻孔附近,被他在睡梦中深深一吸,吸进了鼻孔,结果使他狠狠地打了一个阿呵——这就是他醒来的原因。他看了一下房间,这才发现墙上挂的并非全是鸟儿:还挂着一张库图佐夫的画像和一张油画——上边画的一个老头儿,穿着沙皇保罗一世时代带红色翻袖口的制服。 挂钟又咝咝了一阵,敲了十下。 门外探了一下一个女人的脸,立刻便缩了回去,因为奇奇科夫为了睡得更好些,把衣裳脱得一干二净。 他感到探进来的脸好象有些熟悉。 他开始回忆来人是谁,最后想起原来是女主人。 他把已被烘干、刷净的衣服穿上。 他穿好衣服,走到镜子跟前,又打了一个大喷嚏,这喷嚏打得那么响,以致正走到窗外(窗台离地很近)的一只公火鸡突然用它那奇特的语言象连珠炮似地叽叽喳喳地对他讲了句什么,可能说的是“祝您健康”吧,奇奇科夫回敬了它一句“混蛋”。他走到窗前仔细看了看院里的景色:窗外跟养鸡场差不多,窄小的院子里挤满了家禽。 火鸡和母鸡多得数不清;一只公鸡在它们中间踱来踱去,晃动着鸡冠,歪着头,好象在倾听什么;一头母猪带着一窝小崽也展现在这里;母猪在这里扒拉着垃圾堆,顺嘴吃了一只小雏鸡,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嚼起西瓜皮来。这个小院子,或者说养鸡场,是用木板围起来的,一片菜园在板墙外边,里面种着白菜、洋葱、土豆、甜菜和其他别的菜。 园子里还零零散散地长着一些苹果树和其他果树,树上都带着网子防备喜鹊和麻雀,麻雀象一片片斜挂着的乌云一样,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 因此,还做了几个稻草人插在高杆子上伸展着两臂;有一个稻草人头上戴的是女主人戴过的睡帽。 菜园外边是连绵不断的农家小院——这些小屋盖得零零落落,没有形成规则的街道,不过奇奇科夫看来,住在里面的人日子过得还算富足,由于那些小屋维修得都很好:房盖上的烂木板都换上了新的;没有一家的大门框是歪斜的;在向他这边开口的农家板棚里全停放着几乎是崭新的备用四轮大车,有的棚里是一辆,有的棚里是两辆。“她的这个村子还挺大哩。”他说完就决定同女主人好好谈谈,套套感情。 他向女主人探头进来的那个门缝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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