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尘一到武汉城,就觉出城中气氛之异乎寻常。第二日就是汤慕龙的婚期,城里来来往往的全是江湖人士。叶清尘扮作一个算命先生,在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客栈酒楼转了一圈,发现庐山派、丐帮、镜湖剑派、红莲教、少林寺等江南武林主要的门派帮会,都来了好一些人。叶清尘在江湖上颇有名望,但此时他却不欲现身。他知道丐帮的消息最为灵通,就挤到一群叫花子里听他们说些什么。汤氏父子迎娶新妇,不在罗浮山老家,却借用了异乡客地的黄鹤楼行大礼,本来于礼不合。只是汤铁崖主要的意图,还是为了联络江湖朋友,以图共同对付声焰日涨的吴越王妃。所以叶清尘听在耳朵里的,倒是讨论国事的多,讨论婚事的少。他正想如何打探蒋灵骞的消息,却忽然听见楼上一个年轻姑娘叽叽喳喳地说:“我就是不明白,那小妖女有什么好的,汤公子会看上她!”
叶清尘眯着眼睛探头看看,是金陵范家的几个女子。他认得其中一个红衣女郎是宋二小姐宋飞天。只听宋飞天不屑道:“什么呀,是小妖女看上了汤公子,暗施妖法迷惑住了他。天台山的妖术,诡异得很呢!”
另一个女郎惋惜道:“汤老前辈也是,怎能答应这门亲事!”
宋飞天神秘地说:“你不知道吗?汤老前辈也不喜欢小妖女,只是据说天台派有一本武功秘笈……”
叶清尘笑笑,心想别说《不系舟》不在天台山,就是在,蒋家祖孙又怎会让汤家轻易得到!他此时主意未定:他要找的仇人是汤家明天的新娘,他与汤慕龙素来交好,不忍扫他家的面子。此时若随随便便捉了蒋灵骞,搅了汤慕龙的局,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日,叶清尘拿了洞庭派的请帖,早早上黄鹤楼观礼,化装成书生模样混在一般客人里。“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一所高高的黄鹤楼,今日布置得金碧辉煌,喜气洋洋。汤家本来富有,这一回为侍中人汤慕龙娶亲更是着意铺张。婚宴设在一楼大厅和楼前的花园内,楼上的十二曲栏杆上悬挂水晶制的各色风灯,银光雪浪,华丽非凡。时序已属初冬,虽无鲜花装点,却剪了各色绸缕纸绢及通草为花,一样是花团锦绣、春光明媚。午时方过,贺客们已经把花园挤得熙熙攘攘,汤铁崖夫妇立在大厅里招呼客人,接受贺礼。汤慕龙也在一旁一一地向客人们还礼。叶清尘扫了一眼大厅里坐着的贵客,看见丐帮来了范氏夫妇,镜湖派有掌门曹止萍的师妹女侠李素萍,庐山派却是楼狄飞——宋飞天正在找他讲话,钱世骏也坐在上首一张椅子上,心神不定的样子……叶清尘端起一杯茶品着,又暗暗审视起花园中走动着的贺客,无非是在讲一些闲话。他耳力极好,忽然听见压得极低的一声:“袖手旁观。”
叶清尘余光瞟去,看见一个客商打扮的汉子,挨着一个扎着黄头巾的人立着。两人装作素不相识的样子,叶清尘却已感到他们明明在传递眼神,只是不再说话。叶清尘回想方才那一句,觉得是浙江口音。细察这两人面目神情,不觉暗暗心惊。
忽然外面鞭炮齐鸣,一阵喧天的鼓乐声,原来花轿已到。宾客们涌了出去看新娘,那两人一挤也就不见了。轿子停处,一队喜娘扶下一个婷婷袅袅的少女,穿了一身宽大的红色吉服,长裙曳地,头上罩着长长的红纱。汤慕龙喜滋滋地将蒋灵骞迎到堂上。蒋灵骞走到汤氏夫妇面前,只是静静地立着,一点行礼的意思都没有,宾客们顿时静了下来。
“蒋姑娘,你今日与我师弟喜结良缘,师姐无以为贺,一点薄礼聊表寸心。”人群中走出一个美貌女子,把一只精致的盒子托到蒋灵骞面前。大家多有认得的,这是汤铁崖的女徒弟“毒手龙女”薛莹莹,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蒋灵骞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竹箫,装潢十分古雅,知道是上古名箫。薛莹莹笑道:“我听说蒋姑娘雅好音律,善于洞箫。所以特意找来了这件东西,愿你们夫妻二人,能效萧史弄玉,尽百年之好。姑娘且试试这只箫,也让大家一饱耳福,好不好?”
蒋灵骞掂起那只竹箫,走到门外轻轻一跃,众人只看见红云一荡,她就已经坐在了二楼的曲栏上。一忽儿,传来一缕洞箫悠扬的声音。曲调缥缈不定,至轻至灵,如清泉飞瀑,又如幽谷落花。叶清尘听见这曲子,大吃一惊,想起来这正是衡阳路上听见沈瑄弹过一首无名曲子。他知道沈瑄极爱此曲,每次弹奏总是别有情怀。他以前从没听过,还以为是沈瑄自作的,没有第二个人会。不料却被蒋灵骞吹了出来。而且听她吹得至情至性,还在沈瑄的琴曲之上,难道说沈瑄是跟她学的?
一曲终了,蒋灵骞飘然落下,自言自语道:“萧史弄玉,倒也罢了。若得一人琴箫合奏,便不枉此曲了。”
薛莹莹盯着她走进来,神色又是怪异又是紧张。蒋灵骞走到汤慕龙面前,笑道:“公子,你学了半年的箫了。也来一曲助助兴好吧?”原来汤慕龙本不会弄这些丝管,自蒋灵骞来后,也学着她玩起洞箫来。此刻佳人有令,岂能不从。当时接过那竹箫:“在下只好献丑了。”岂料竹管甫一沾唇,“呀”的一声,汤慕龙竟然晃晃荡荡,栽倒在地,满面青紫。
这一下变生不测,薛莹莹一把向蒋灵骞抓过来:“好妖女,你竟敢下毒暗害公子!”
蒋灵骞早有防备,轻轻一闪,翩然飘出了一丈远,冷冷道:“是我下毒,还是你下毒?”众人看她袖中一晃,又拿出一只竹箫,却是斑斑点点用湘妃竹制的。座中知道就里的人,早已回过味来。本来薛莹莹是汤慕龙的师姐,暗恋这个英俊的小师弟已有多年。眼看汤慕龙要娶别的女孩子了,薛莹莹又气又急,百般阻挠,竟然想出了把蒋灵骞在婚礼上当场毒死的法子。可是吹孔上敷的毒药却被蒋灵骞看了出来。她跳到二楼去,又有红纱遮面。所以大家都没有看出来她做了手脚,用的只是自己的一只箫。薛莹莹暗施毒计,被当场拆穿。可是众人想到蒋灵骞明明知道箫上有毒,还拿给未婚夫,这份心肠也就令人胆寒了。
蒋灵骞道:“你还是快拿解药出来吧!这毒药好像很厉害。等你跟我斗完,汤慕龙也死了。”
薛莹莹呆若木鸡,缓缓走到汤慕龙身边,给他喂下解药。返身拔出一把匕首来就向颈中插去。“当”的一声,匕首被汤铁崖掷出的一枚铁弹弹了开去。
“庐山那回你对我儿下手,我念你可怜,已经饶过你一次。”汤铁崖道,“你不思悔改,竟然还敢到这里来下毒。”
“师父,”薛莹莹道,“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你杀了我吧。”
汤铁崖厉声道:“想死,没那么容易!拿下她,我要废了这贱婢的武功,慢慢炮制!”
“慢着!”蒋灵骞喝道,“汤铁崖,她是你徒弟,你就这么忍心啊?”她转头看看呆立着的薛莹莹,冷笑道,“你不就是想要做这新娘吗?好,我让你做!”
只见她长袖一卷,红色的面纱从头顶飞了下来,随风轻扬。又听“嘶啦嘶啦”尖锐的裂帛之声,蒋灵骞撕下了身上的大红喜服,伸出尖尖十指,狠命地把它扯成一片一片,一把把地抛到空中。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华丽的礼服变成了满天的落红。
飞花落定,蒋灵骞转过了身来,原来她里面整整齐齐结束着黑衣,腰悬长剑。这时精心盘好的发髻已经甩开,钗环掷了一地,长发乱纷纷地披在肩上。叶清尘第一次看见蒋灵骞的脸,大吃一惊:“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相像的人!”不觉怔怔地盯住蒋灵骞此时苍白而憔悴的面容,几乎失魂落魄。
汤慕龙服过解药刚刚清醒,慌不迭地说:“蒋小姐,你不要因我师姐……”
蒋灵骞厉声道:“跟你师姐没关系!汤慕龙,你拘禁了我半年之久,逼我嫁给你。我不过借花献佛地让你稍稍尝了点毒药,不算过分吧?”
汤夫人已知其意:“那么你是不想行婚礼了?”
蒋灵骞道:“从来就没有想过!”
汤铁崖脸色铁青,喝道:“拿下这个犯上作乱的丫头!”身后冲出四个持刀的大汉,顿时围住蒋灵骞,作势欲上。蒋灵骞“嗖”的一声拔出清绝剑,也不见她是如何出手的,剑光闪处,“当当”几声,四柄钢刀落在了地上,四个大汉跌在地上捂着手腕呻吟。蒋灵骞冷笑一声,道:“汤铁崖,你的手下不行,你还是自己来杀我吧。”
她这已经是第二次直呼汤铁崖的名字了,无礼之极。汤铁崖看看儿子毒力未退,连站着都困难,不由得一拍案几站起来。蒋灵骞长剑一倒,朝他直指过去。
“等一等,我有话要说。”汤慕龙挣扎着走到蒋灵骞面前,“蒋小姐,你我的婚姻是两家长辈早有的定议,并不是我逼迫你。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情愿,但总希望你体谅我的苦心。至少,我问过你多次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回答过我,这须不是我的错。”
蒋灵骞冷笑道:“我自己不想嫁给你,需要说理由么?”
这时旁边的客人早有忍不住的,纷纷议论起来。李素萍道:“蒋姑娘,你错了。订者定也,岂容轻易反复。”宋飞雨也道:“你家大人为你议定了婚事,你就是汤家的媳妇了。哪有什么想不想嫁的?”
蒋灵骞听他们唧唧呱呱了半天,烦絮不堪,大声道:“好,我就告诉你!因为这世上有一个人,我,我已经答应过他了——不是当面,而是在心里许下诺言。我这一生,除他之外,不能够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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