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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1页)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太长了,长得足以忘记所有事,包括革命这种事。别以为没这个可能。要不是我们一直在做革命准备工作,大家说不定真把革命这档子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不被发现,长期目标则是尽量使月城上的事情变得更糟。

对,更糟。当然,不可能有这种时候,哪怕等到地老天荒都没这个可能:所有的月球人都憎恨政府当局,憎恨到情愿揭竿而起的地步。月球人都蔑视监守长官,跟当局使心眼。但这并不是说每个人都准备战斗,准备牺牲自己。如果你对一个月球人提到“爱国主义”,他只会给你个白眼——或者以为你说的是他的祖国:移民来这里的法国人,他们的心属于伟大的法兰西;原先的德国人忠于他们的德意志;俄国人则仍深爱着他们神圣的俄罗斯母亲。而月球呢?它只是一块石头,一个流放地,没人爱它。

我们是人类历史上出现的最没有政治意识的民族。这我最清楚,要不是环境所迫卷了进来,我对政治毫无兴趣可言。怀娥明。搞政治是因为缘于个人原因的对当局的憎恨;教授呢,是因为他以知识分子那种超然态度藐视所有政府;迈克呢,因为他是一台百无聊赖、闲得发慌的机器,政治对于他来说是“这个地面儿惟一的游戏”。不能说我们的行动是出于爱国热忱。要说爱国,我是最接近的。我是第三代月球人,对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完全没有感情。我去过地球,但不喜欢它,我瞧不起那帮地球脓包。所以,我是这一伙里最“爱国”的!

大部分月球人感兴趣的事物依次是:啤酒、赌博、女人,工作。“女人”也许还可以排在第二位,但尽管她们是备受娇宠的珍稀资源,也不可能排到第一位。月球人早就发现,女人是永远不够大家分配的。对这方面领悟得比较慢的都死了,因为即使是占有欲最强的男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正如教授所说,一个社会必须适应现实,否则就无法生存。月球人已经适应了这里艰苦、严酷的现实——不适应的早就输了、死了。但是,对于生存来说,“爱国主义”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中国有句老话说得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去地球之前,这些我压根儿没意识到。去了之后,我仍旧算不上彻底明白。直到开始努力煽动月球人叛乱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名为“爱国主义”的东西在月球人库存里完全不存在。怀娥和她的同伴们曾想按下“爱国主义”这个按钮发动点什么,却什么都没发动起来——几年的心血,才发展几千个成员,还不到总人口的百分之一。就在这不到百分之一的小团体中,还有近百分之十的人是从工贼头目手里领薪水的探子。

教授让我们走上了正轨:让人去恨比让人去爱容易得多。

幸运的是,安全局长阿尔瓦雷斯帮了我们一把。警卫死了九个,于是换上来九十个接班人。当局已经被惹得头脑发昏,做出了以前它极不愿意做的事——在我们身上花钱。各种各样的愚蠢政策犹如连锁反应,一个接着一个。

即使在月球流放地草创之初,监守长官手下的警卫队伍规模也不大。历史意义上的狱卒是不需要的。引起整个刑罚体系极大兴趣的正是这一点:便宜。监守长官、他的副手以及来访的重要人物必须受到保护,监狱本身却不需要。后来他们明白了,连为飞船提供护航也是花不必要的冤枉钱,这以后,他们连这笔花费都省了。于是,到了2075年5月,警卫人数减至最低,直接从新近流放此地的人中选拔。

可是一晚上损失九个,有的人便害怕起来。我们发现,这件事把阿尔瓦雷斯吓坏了。他把请求援助的文件的副本存进了斑马文档,迈克看了。阿尔瓦雷斯本人就是个犯人,被判流放之前曾是地球上的一名警官,之后便一直在月球当警卫。他可能是整个月球最恐惧、最孤独的人了。所以他要求更多、更强有力的援助,甚至以辞去公职相威胁——威胁而已,政府如果真的了解月球,当然明白这只是个威胁,阿尔瓦雷斯根本不可能将这种威胁付诸实践。阿尔瓦雷斯真要是成了个没有武器的老百姓,不管在城中哪一个区,他只能在被别人认出来之前凑凑和和活上一阵子。

阿尔瓦雷斯得到了他要求增加的人手,但我们没查出那一晚的袭击到底是谁下的命令。讨厌鬼莫蒂从来没有表现出那种倾向,在职期间一直老老实实当他那个有名无实的国王。也许是阿尔瓦雷斯。他最近才干上工贼头目这一角,也许想露露脸——说不定还想爬上监守长官的位置哩。最可能的事实是:监守长官汇报了所谓的“颠覆活动”,他的报告促使地球政府下令来一次清剿。

愚蠢的错误一个接着一个。新的警卫不再从新近流放的犯人中间挑选了,他们来自精锐的联邦维和重骑兵部队,是专干这一行的。这些人性情粗野,铁石心肠。他们并不想来月球,来到这里不久便发现所谓“暂时I生的警察勤务”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他们讨厌月球和月球人,认定全因为我们,他们才倒了这种大霉。

一有了这批打手,阿尔瓦雷斯立即对各区间的管铁站进行二十四小时监视,同时发放护照,实行护照控制制度。如果月球有法律的话,这种制度是非法的。因为从理论上说,我们中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自由人,有的生下来就是自由人,有的则是刑满释放后重享自由。城市里这个比例还会更高一点,因为还没有获得自由的流放者都集中居住在政府综合大楼的军营里,他们只能在每个月仅有的两个休息日进城。一到那两天,尽管身无分文,他们还是会四处闲逛,希望有人能请他们喝一杯。你到处都能看到这种人。

但是,监守长官所制定的法规都还仅仅停留在纸面上,并未实施,所以护照监控制度并不“违法”。报纸上公布出来了,给每个人一星期时间去办护照,并于某天早上八点生效。可是月球人许多几乎从不出远门。有的人只是问或出趟差,还有的则是为了上班:从边远地区或是从月城到新利恩去,或者相反的路线。乖孩子们填了申请表,付了钱,拍了照,拿到了护照;遵照教授的建议,我也当了乖孩子,付了护照费,把它和进政府综合大楼的通行证放在一起。

乖孩子实在太少了!月球人不相信这些。护照?谁听说过那玩意儿?

那天早上,管铁南站出现了一名骑兵,穿着黄色的保镖服,而不是军装。他看上去似乎很讨厌自己那身行头,也讨厌我们。我不准备上什么地方去,于是退避一旁,观察着。

新利恩的管铁舱到站了,三十多个人一窝蜂拥向大门。那位身着黄外套的先生要求第一个人出示护照,那个月球人便停下来争吵,于是第二个人挤了过去。那个警卫转身吆喝起来——又有三四个人挤了过去。他伸手去拿随身的家伙,可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枪响了——不是激光枪,而是一把上子弹的枪,枪声震耳欲聋。

子弹打在地上又“呜……呼……呼……”地窜到其他地方去了。我退了回去。一个人受了伤——是那个警卫。第一拨乘客拥下舷梯时,他已经躺在甲板上了,一动不动。

没人在乎他。有的人从他身边绕过去,有的则干脆从他身上跨过去。只有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停下来,小心地踢了踢他的脸,这才走下舷梯。也许他已经死了,她没有停下细看。每个人都知道,救护车到来之前尸体不能动。

第二天,那个地方来了半个班的警卫。去新利恩的管铁舱空载而归。

一切都平息了。那些不得不出门的人办了护照,一些顽固分子则索性放弃了出门旅行。管铁门口的警卫也变成了两个,一个查护照,另一个握着手枪,靠后站着。那个检查护照的警卫看得并不仔细。这样挺好,因为大多数护照都是假的,而且这一批假护照是粗制滥造的抢快版。但是没过多久,造假的人偷到了真护照,假护照于是跟官方颁发的一样精致——只是更贵,可是月球人更喜欢自由交易的护照。

我们的组织不制造假护照。我们只是鼓励这种行为——也知道谁有,谁没有。迈克的记录上列有所有官方签发的护照。我们正在建立的档案中也将他们同持假护照的人进行了区分,把绵羊跟山羊分开——我们的档案也储存在迈克中,只不过是储存在“巴士底狱”地址下。我们是这样想的:一个持假护照的人,一半已经是我们的人了。在我们日益壮大的组织中,各个活动支部都接到命令,不得招收任何持有有效护照的人士。如果招募者不确定,可以向上级询问,马上会有答复反馈回来。

警卫们的麻烦却还没结束。孩子们的捉弄让他们丧尽尊严,不得安宁。小孩子们模仿他们所做的每一个动作,跑来跑去大声说侮辱他们的话,偷偷瞄他们,比划宇内通行的手势。至少护卫们把这些全都当成侮辱。孩子们做这些事时就站在护卫们面前,躲在他们视线之外做的事就更让警卫们头痛了。

一个警卫反手打中了一个小男孩,打落了他几颗牙齿。结果是:死了两个警卫,一个月球人。

这次事件之后,警卫们只好对孩子们的所作所为假装没看见。

我们没必要策动这种事,鼓励一下就行了。你也许认为,一个像我大老婆那样的慈祥老太太不会鼓励孩子们做这种事。可是,她的确在鼓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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