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添添任由眼眶中的泪肆意地流,她的情绪没有不肆意的时候,从小都惯了的,大嚷大闹、大哭大笑,要谁都来关注她,尤其,是要阿妈来关注她。
这世上的女儿哪有不是阿妈带大的?哪有不是从小黏在阿妈身边,等着阿妈给编漂亮辫子,放学时欢欢喜喜投入阿妈怀抱?
偏偏她就不是。小时候,阿妈还没开公司,天天只守着家里的店,不守着她,阿爸手笨,总把她的辫子绑得像鸡毛掸,要么就是紧贴头皮好像刘欢,害她遭人笑。她因此觉得自己可怜,因此总有些怨阿妈。
她肆意地流着泪,怨怨地盯着阿妈在客厅走来走去地打电话。阿妈长得不美,皮肤不白,身材不苗条,进入青春期后,她长得越来越像阿妈,发育得早,胖了一些,就遭同学捉弄,被取难听绰号,她将这一切也全算到阿妈头上了。
阿妈看她哭,把电话挂了,拿纸巾要帮她擦泪,她推开阿妈的手,瘪嘴说:“你就那么狠心!你不顾我的感受!”家里出了事,她每天在家闹,非要掺一脚,她认为自己是家庭重要一员,有至高话语权,她哭,她骂阿爸,她缠着问阿妈要怎么办,阿妈不堪其扰,将她扭送学校,两天后她回来,一切事情处理完了,阿妈雷厉风行,将背叛她的男人扫地出了门。
添添伤心,有一点是为了阿爸,更多是为自己,为自己在这么一场重大变故中被阿妈忽略了。阿妈帮她擦擦泪,很快又一个工作电话来了,又是接起来一通讲,只能腾一只手搂着她揉揉她的肩膀,她越看越来气,于是越哭越大声,打定主意要做此刻唯一的焦点。
纪万华只得妥协,电话关机,安慰女儿:“别哭了,大人的事不影响你,你好好念书,缺什么想要什么,你就跟妈说。妈给你买台新手机?要不过几天带你去香港,随你喜欢买什么。”
从来就是这样,觉得花钱就是疼爱。添添气得大喊:“我要你不跟爸离婚!”
“这没得商量!”
“他是做错了!说不定他,他,他有苦衷呢?”添添嗖地站起身来,拿手掌一抹脸上的泪,搜肠刮肚地想说上几句抢白阿妈,“你知道以前我爸每次去学校,老师管他叫纪爸爸的时候,他有多尴尬吗?”
纪万华觉得好笑:“他尴尬?那你觉得呢?噢!你改跟他姓陈,让他继续去上一个月三千块钱的班,我们一家挤在一室一厅里,我去帮你开家长会,然后听老师管我叫陈妈妈、陈太太,你就觉得不尴尬了?”
“至少跟别人家一样,至少不被人笑话!”添添这么喊完,眼见阿妈的脸色有些变了,心里发虚,为给自己壮胆,非要再添把柴:“我们家根本是畸形的!”
纪万华勃然大怒:“你向往这种跟别人家一样的生活,以后你有大把岁月去过,你可以去嫁给姓赵的姓钱的姓孙的姓李的,生一堆赵大钱二孙三,再听人家叫你赵太太钱太太孙妈妈李妈妈。”她也像她女儿一样,嗖一下从沙发上站起,像支爆冲的烟花一样,大步甩掉女儿走开,“不过到了那一天,你就不用再回这个家,再叫我这个妈了!还是你想现在就走?去找你爸,等你爸给你找个新的妈,去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不要!阿妈!阿妈!”添添吓得大哭,紧跟在阿妈身后,不住地说着不要,她像个五岁小孩,生怕阿妈要丢下自己了。做母亲的被哭得心颤,再坚如磐石也有了裂痕,回过身来抱住大哭的孩子,眼里也噙了泪,母女两人相拥着哭了一场。
哭完了,还是买新手机、去香港购物,缺少的陪伴仍然缺少着,不通方法的爱仍然拿金钱补足,但从这一天起,纪添添长大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做伏在母亲膝下哭泣、渴盼母亲关爱的孩童,从此,她知道自己要做怎样的女子。
她的话少了,松苑502宿舍沉寂下去,常常只有大头一人在自我天地中喃喃自语,一夜之间,她放弃了博取任何人关注,也不再索要任何情谊。
高三生活寂寥得唯独剩下学习,所有社团活动结束了,大家再没由头聚在一起消磨课下时间,也分不出心思照管彼此的青春心事,因此所有悬起的问题也就一直悬着了,譬如添添几乎不再主动跟周予搭话,换了从前,有泳柔和小奇一众人做粘合剂,任何矛盾都消解了,可现在,每天照了面,添添的嘴角一拧,像笑又不像,很快望向别处去了,偶尔在宿舍错身、帮着递递东西,说上只字片语,再没有了。
周予心里有些郁闷,她从来孤高,任何事情装作不在意,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改变了,她察觉内心存在柔软深处,不知不觉间尝试与脆弱相处,她在意,在意自己是否有朋友,在意阿妈爱不爱自己,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从前,她是以“在意”为耻的,因为在意就露出软肋,而眼泪是不够强大的表征,她讨厌显得软弱。
这两年合宿生活,点点滴滴像水珠渗入她的缝隙,令她悄然改变了。
她怀疑这世上唯有一件事是亘古不变,那就是方泳柔爱学习爱到疯了,爱到没工夫搭理她,每日傍晚,她磨磨蹭蹭地吃过晚饭才赶到图书馆自习室,方泳柔一定已经在了,身边留了一个空位给她,还打好一壶水,两人共享。自习室是整排长凳,有时人太多,四人座位挤五个人,她们紧挨在一起,她心不在焉,一小时只翻几页书,时不时偷瞄身边专注的侧脸——方泳柔奋笔疾书,好像她压根不存在似的。
她心有不甘,企图引起注意,拿走泳柔的记号笔,又拿走泳柔的单词书,三番几次,泳柔发现遗失物总在她手里,在肃静的自习室中狠狠瞪她,她心满意足,急忙在便签上写下自己近期烦恼,呈递过去:
纪添添不搭理我。
泳柔拿去一看,提笔回道:她不搭理你,你就搭理她。
怎么搭理?
跟她说话,对她笑。
说什么?
天气,学习,食堂的饭。
无聊。
朋友之间就是会说些无聊的话。
除了无聊的话,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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