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讲,有时候我还真怕她,倔,比我和周伯生两个人加起来都倔。你们知道,她小时候,五六岁吧,有一次我带她出去,在滨江路那个南国百货,我找个机会,把她丢在一家金店门口,自己躲起来偷看。我想着她这下得说话了吧?得找人求助,找店员,找警察,找谁都好,大哭也好,至少表现得像个普通小孩一样吧?谁知道?我躲在一旁看她,两个小时,她站了两个小时,没有任何表情,不讲任何话。最后我投降了,走出来,她看见我,不哭也不笑,就看着我,看了一会儿,问我,躲到哪里去了?我的天,好像不懂事的是我……
周予站起身,拧紧了房门。
挂钟上的时间仍在走着,她趴在桌上睡着了,不多时醒来,听见房外大门开开关关,她猛一抬头,五点钟了。
走出房间,客厅里已空了,她在家里到处转了一圈,书房里没人,主卧里也没人,小朱阿姨在阳台上晒衣,她走去问,我妈呢?
小朱阿姨说,出去啦,说是有个重要的病人情况恶化,医院叫她回去参加专家会诊。你今晚想吃什么?阿姨出去买。
她讲,不吃了,我去我外婆那里吃。讲完返身跑回房间去换衣服。小朱阿姨还想与她搭话,抱着本驾考宝典,探进门来:你给阿姨说说嘛,你背书怎么背得那么好?阿姨过两个礼拜要考科目一了,几百年没读过书,心虚!
她套上牛仔衬衫,非常正经地告诉小朱阿姨: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
讲完出了门,转两趟公交车到外婆家去。
外婆今日满63岁。
周予手中提了一只木糖醇蛋糕。
厚重木门打开,她叫,阿嫲。不讲生日快乐,只是提起手中的蛋糕盒说:“有蛋糕吃。”想了想又补一句:你女儿没来。
阿嫲舒朗地笑,“哦,随她去。我有蛋糕就好,我不要女儿。”
她严令道:“只能吃一点。”
外婆有糖尿病,还有个做医生的女儿,再有个总是一本正经的女儿的女儿,每日饮食科学控制,俨然只有被管的份。
“那你进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嗯?”她脱了鞋,阿嫲拉住她的手,她细细看,老人精神尚好,身子骨笔直,头发染得乌黑,笑时神情仍像少女般,娇憨间有一丝狡黠。
“今天是阿嫲生日对吧?”
“是。”
“你去楼下给我买杯奶茶喝,怎么样?”
“想都别想。”她转身将蛋糕提去放进冰箱。
“怎么这样小气!”阿嫲跟在她身后长叹,“没天理呀,虐待老人了,连杯奶茶都不舍得给我买——”
周予低下头去憋住笑。
此女总是一言不合就耍赖。她身上有某些无法被光阴侵蚀的东西,比如她从不穿菜市场卖那些松垮暗沉的“老人时装”,她喜欢玫色和姜黄色,好几件针织衫换着穿,套头的、开襟的、高领的,款式多变,衣服上连一个磨损的毛线球都找不见。讲究外表这一点,周予像她。
屋里是上世纪最时兴的黄梨木装潢,旧,整洁,每扇门上都挂珠帘,过道上搁一架雅马哈钢琴。那个年代,各家各户最流行的大件就是钢琴,只要买得起,不管家里有没有人弹,总要有那么一架。
十五分钟后,祖孙二人并排坐在琴凳上,周予犹豫着将手里的奶茶递给阿嫲。
“就一口。”
阿嫲保证道:“就一口。”
周予不撒手,阿嫲一把将奶茶抢了去,她只得牢牢盯住吸管看。就一……
好大一口。
“哪有你这样的!”她抢回来。
阿嫲嚼着奶茶里头的珍珠小料,站起身往厨房去,嘴里哼起《在水一方》,将此作为她的胜利曲调。
“活一时就要快活一时嘛,这不许那不许的,我看还是马上死了算了。对了,你上次电话里说要那个照相机,我给你找出来充好电了,在电话机旁边,你去看看。”
周予走到座机旁,果然找到那台她儿时熟悉的富士傻瓜相机,两千年左右的款式,已很老了。社团师兄让她带一台相机去学校,她在家里那些新鲜玩意中东挑西选,忽然想起这么一位老朋友。
对她来说,物不如旧,愈熟悉,便愈好。
外婆的抽油烟机响了。周予在钢琴前坐下,揭开遮尘布,弹了一首《生日快乐》。
抽油烟机震颤轰鸣,将乐曲声盖得不甚明晰,反令她觉得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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