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橒总是将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水准,虚心地向每一个人学习,颇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风范。诸子百家,没有她不感兴趣的。只是她这个人有些贪玩儿,学着学着思绪就不知道飘哪里去了,有时还会莫名地对着竹简发上一会儿呆。
张良难得心情好地没有调侃她,解释道:“你也知道海边正在建蜃楼,眼看天气一天天转冷,县丞担心会因为天气的缘故而耽搁蜃楼的竣工日期。按照秦律,失期当斩。所以即便他心有不忍,也不得不催促役夫们加快建造的速度。”喝了些水,他继续道,“师兄是被县丞请去研究在严寒之中护住心脉的药方了。”
商橒此时的心才稍稍放下去了一点,面色也渐渐变得从容。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学着张良高深莫测的笑,她说:“张良先生,你也是我心里极为崇敬的人啊!”
张良也不惊讶,只是转着陶杯淡淡地一个字:“哦?”
商橒重重点头:“先生如此年轻便已学富五车,如此才华可是旁人羡煞不来的。”
张良一笑:“恐怕不止这些罢?”
商橒这次不答话了,是与不是张良心中自然有数,反正大家都心照不宣,有时候让一件事情保持原本神秘的面纱才是对它本身最大的保护。这一点商橒懂,张良与颜路更是了解其中含义,是以谁也没有再问她一句关于她的来处。
张良忽而问:“阿橒,还敢喝酒么?”
商橒挑眉而笑:“为什么不敢?”
张良朝窗外望了望藏书阁的方向,失笑道:“你还没抄够?”
商橒耸耸肩,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不了把上层也抄一遍呗,反正下层我没抄完,唉,当练字好了,还可以顺便再学点文化,如此两全其美之事我怎么会够?”
这一番歪论引得张良笑出了声音,他说商橒是一个有意思的姑娘,商橒也说他是一个有意思的先生。两个有意思的人如果不去有间客栈喝点酒,那就太没有意思了。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用在他们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有间客栈是商橒光顾得最多的地方,这是她除了小圣贤庄之外最喜欢的一个地方。丁掌柜为人随和,他身上没有生意人的势利,更多的是江湖人的豪情。他不常做菜,但一做起菜来就绝不含糊,例如小圣贤庄的三餐就是如此。
张良本来是想在大厅喝的,可是商橒怕碰上颜路,所以提议还是去雅间,张良笑她原来不是真不怕,商橒却说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雅间已添置了一盆炭火,这让欲雪的天气有初春的温暖。北方的冬季总是快于南方的,商橒一只手臂搭在窗台上,侧身靠着窗棂,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透过这群人,她能看见家乡街道的繁华。
张良温了一壶酒,也站在窗前负手而立,他只看了商橒一眼,她在颜路面前总是犯迷糊甚至有时会没话找话说,直到颜路开口为止。哪怕是一个字,她也如获至宝的欣喜若狂。然而此刻颜路不在,她却变得有些惜墨如金了。张良轻笑,这丫头喜欢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许是手臂靠的得有些麻了,商橒换了另一边,不过另一边没有窗子,所以她直接是靠进了木结构屋子的壁板上,百无聊赖地叹出好大一口气,说:“好无聊……”
张良无奈道:“我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你竟然还说无聊?”
商橒摸了摸酒瓶,觉得差不多可以喝了,就为他和自己满满斟上了一杯——根据商橒的建议,丁掌柜搜集了一些青梅,这是商橒第一次喝青梅煮的酒,淡淡的味道和桃花酿出的酒是极为不同的风格。青梅煮酒,不仅仅是让她想到此后几百年曹操的那一场旷古烁今的英雄论,更让她觉得这酒的颜色正如淡青色的天空,带了一丝神秘,挽住了无数的迷离。
起风时张良将窗子关上,跪坐在了商橒的对面,她问眼前的青衫男子:“三师公,你跟颜先生这么多年的师兄弟,他……最喜欢什么?”
张良尝了尝酒,淡淡的味道还不错,他抬眼一笑,狡黠的意味尽出,“你对师兄如此关心……怎会不知?”
商橒托腮蹙眉,她曾绞尽脑汁地想过这个问题,可是颜路总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就算是把眼睛改装成监控器,也不一定能发现。所以她觉得张良应该会知道,毕竟他们有近十五年的情谊。
“先生喜欢琴罢?”商橒说,“我不懂琴,但从音色上来分辨便知他的琴不是俗物,以我现在的能力实在是送不出那样名贵的东西……”凑到张良身边,商橒拉着他的袖子,“过几日不就是先生生辰了么,你一定也备了礼物是不是?唉唉,求指教……”
张良也凑近了商橒,脸上很是得意,他说这大半年他四处游学,除了增长见闻之外,还特意打听了一下冰蚕丝,据说用冰蚕丝做成的琴弦,能复上古琴音,能观天地雅意。虽然不用借助外物颜路依然达到了那样就境界,可是这样的稀世珍物终究还是让张良找到了,并且他还找了一位绝佳的制琴人——旷修。
商橒听得连连点头,简直到了赞不绝口的地步。不过最后她还是苦了一张脸,淡淡的酒香她也觉得有些发苦了,对着张良,她眨巴着眼睛说:“亲……你没讲重点……”
“……”
商橒哈哈一笑,能把谋圣逼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也算是赚到了。这次她没喝多少酒,把大部分时间全用在问颜路的喜好上了。张良告诉她,只要心意到了,送什么倒是无所谓。商橒撇嘴:“那总不能掰一枝梅花罢?”顺便再说一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想想都觉得冷。
楼下忽然起了异样的骚动,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来了,总之窸窸窣窣的大厅忽然就人声鼎沸。可见此人受欢迎的程度。接着就是丁掌柜刻意拔高的音量,传到雅间,商橒一阵哆嗦。她推开窗子看了看高度,觉得这样跳下去不死也残,还是算了。
张良闲闲地跪坐在案几旁,闲闲地看着商橒焦头烂额的样子,再闲闲地开口:“你不是不怕的?怎么这会儿这么急?”
商橒啪地一声单手撑在案几上,一只手捏着张良的肩,本来想吼的,发现自己身份不够而且听脚步声貌似颜路快要上来了。张良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让商橒很想一把捏死他,且不说能不能捏死,现在她最关心的问题是如果颜路上来看见她也在,而且这满屋子的酒气……
指望张良是肯定没戏的,所以她决定自救。在门推开的刹那,商橒已经躲在了门背后,还好这门没有镂空的装饰,不然她真得哭死,可是即便如此还是要为她深表遗憾,因为她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逃跑能力。
其实还在门外的时候颜路就知道这雅间有两个人,他以为是张良新结交的朋友萧何,等推门的时候忽然传来的凌乱脚步让颜路摇了摇头,想起商橒对她自己的评价是“死性不改”,颜路觉得,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张良本来想提醒商橒她站在门背后企图以这样的方式逃跑是不可能成功的,可是这时颜路已经进来了,他笑笑,起身对着自家师兄叠手行礼。颜路点点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门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还往旁边站了站,这个空隙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进出。
商橒见机不可失,眼一闭心一横,眼看就要到楼梯口了,腰上却被一只手拦住。楼下的丁掌柜也是一脸“你自求多福”的表情,商橒苦着脸回头,正看见颜路在对着她笑,温润的神色,让人一看就再也无法挪开眼。
被颜路提回雅间,商橒一直没再说话,张良一脸好笑地看着她,她这么想跑,其实跳窗是最好的选择,可惜商橒很惜命,注定了要被颜路抓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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