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那批军人来到冈古拉以后,还是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并不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一切都好得跟到了天堂似的。是这样吗?”我希望通过改换一种问法,能先描画出事件的大轮廓。但这一招也没得逞。她依然用那种祈求我原谅的目光,默默地看着我,好像一个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嘴里无法表达而正处于极度的心理煎熬之中的聋哑人似的。
“我是高场长点着名调来给你们当校长的。你还信不过我?”我劝说道,并故意地把语调放得相当平缓。
“但是……但是……”她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后说了一句让我非常吃惊、却又明白了许多事理的话。她说:“但是,你不是我们小分队队员。”听她说了这么一句话以后,我没再问下去了。我一下全懂了,在冈古拉许多人脑子里,只有成为“小分队队员”,才能算作最值得信任的人。即便像我这样调来给小分队队员当校长的人,因为没有“小分队”的身份,仍然不能进入最值得信任的人的行列中去的。
我不做声了。那就走吧。大概我的脸色一下子也变得不太好看了,让她觉得自己伤害了我,但又无法对此做出补救。她愧疚地低下头,默默地又发了会儿呆,这才赶紧取了钥匙,仍从窗户子里跳出,从外边打开反锁着的门,把我放出,再把门锁上,然后一路匆匆把我送回招待所,再没说什么。其实,我俩有所不知,她父亲等人并没走远。这几个老家伙料定马桂花把我藏在屋里,便玩了个诱蛇出洞的小计,说是走了,其实一直在屠宰场大工棚的一个黑暗处悄悄地猫着,等我俩一出来,他们就在后头远远地跟着了。等马桂花把我送回招待所,转身一走,只剩下我自己在招待所那屋里傻不楞楞地发呆时,他们敲了敲门,并且不等我回应,就照直推门闯了进来。
十一
先开口说话的是马桂花她爸,那位被我戏称为“圣徒”的人。而赵大疤、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和另两个我叫不上名的股长,还有那个“表舅”,一个都不少地全都到了场。
先开口说话的是马桂花她爸。他说:“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赵大疤、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另两个我叫不上名的股长,还有那个“表舅”,一个都不少,全都到场了。虽然刚才我和马桂花背着他们没做任何亏心事,但这会儿,真的面对他们,我还是稍稍感到了一些难堪。
“圣徒”打过招呼,我请他们一一坐下。场面上出现了短暂的沉寂。然后,仍是“圣徒”先开口。他问朱副场长:“你先说说?”圆滑的朱副场长忙摆摆手道:“你说。你说。”“圣徒”又回转身去问李副场长:“那,你先说两句?”李副场长也照样推辞了:“你说吧。说吧。赶紧。顾校长还得休息哩。”“圣徒”又周到地去瞧了瞧赵大疤和那两位股长,用眼神向他俩征询了一下。在得到赵大疤和那两位股长同样的回答后,他便轻轻地清了下嗓子眼儿,动用他那好听的男中音,低沉地说道:“那我就先说几句,也算抛砖引玉。这么晚了来打扰您,实在是出于无奈。我们几个也是商量了又商量,才下了这么个决心……”
“也是赶上顾校长代表上级组织来解决我们冈古拉的问题,才使我们有勇气下这么个决心。”赵大疤讨好地补充道。这家伙的嘴就是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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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黑雀群(39)
“别别别,请各位千万别这么说。我可不是代表上级组织来解决问题的。绝对不是。”我忙声明。
“您是代表上级组织来做调查研究的,目的是要澄清当前流传在社会上一些有关我们冈古拉的谣传。这么说,不为过吧?”“圣徒”把他一双晒得很黑的大手分别平放在自己的两条腿面上,挺直了上身,放慢了语速,句斟字酌地说道,“我们希望您能认真对待我们一会儿要跟您说的那些情况。希望您能赶紧地把我们跟您说的这些情况报告给上级组织,请他们赶紧采取果断措施,否则,冈古拉的问题就很难得到彻底解决……”他怔怔地说道,两只眼睛也一直怔怔地,甚至可以说是灼灼地盯着我,就像两颗燃烧中的煤核儿;高高突起的颧面上不由自主地泛出两块很明显的红晕,使他本来就挺黑的肤色,这时显得越发的滞重和凝涩。那是肺结核的象征,还是只不过由于内心的不平静(或不平衡)所造成的?我说不好。但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瘦,还要善于“自我折磨”,这却是可以肯定的了。“一会儿,我说了那些情况后,希望您不要以为我们是出于某种成见,或某种个人之间的恩怨才来编造这些情况的……”
听到这儿,我已经有一点受不了这个“圣徒”了。啥情况还没说哩,就“欻欻欻”连着向我提了一大堆“希望”。干吗呀?虽然论年龄、论阅历,你是长者,是前辈;但论职务,我是个“校长”,你只是个教务主任,而且我还带有“代表上级组织来做调查研究”的任务。看来,跟这群人打交道,得先跟他们正正名分了。“名不正则言不顺”,必须稍稍地“回击”他一下。“马主任,咱们这么着,先谈情况,再提希望。你看行吗?”我尽量微笑地提议。称呼他一声“主任”,也是在提醒他,你是在跟一位“校长”说话。
“请您让我把话说完。”他好像没领悟我的用意,只是再度挺直了已经显出疲态的上身,生硬地反驳道,“我希望您能相信,我们将跟您说的一切,完全是出于公心……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在内,没有一点私心杂念。私心杂念的问题将会困扰我们终生。但我敢保证,在这件事情上,我和今天来找您反映情况的所有这些同志,的的确确没有一点儿个人的打算……”
“这,我相信。”
“那就好……那就好……”
他又略略地沉默了一会儿,又清了清嗓子眼儿,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们想借此机会,向您反映一点有关高福海同志个人的情况……”他刚说出“高福海同志”这几个字,屋子里的气氛一下便紧张起来,在座各位的表情也一下严肃了许多倍。似乎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所有的杂音都随之消失了。一时间只听见柴火在炉膛里呼呼地响得厉害。“现在上面各级组织都认为,冈古拉的问题就是一个退伍军人问题。其实这完全是个错觉。或者说,这种判断完全是浅层次上的认识。应该说,一直到昨天晚上以前,冈古拉并不存在什么‘退伍军人’问题,而整个问题的严重性,恰恰也表现在这一点上……”
“能具体地解释一下吗?什么叫‘整个问题的严重性,恰恰也表现在这一点上’?”我一边提问,一边扭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了自己的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更放松一些。显然,今晚的这场谈话,会是“马拉松”式的,我必须为此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您大概已经知道了咧。其实在昨天晚间以前,我们这儿并没有发生什么‘退伍军人事件’。所谓的‘退伍军人事件’完全是高福海同志自己炮制出来的。”李副场长无奈地苦笑了笑,轻轻地叹口气,补充道。
“也不能说退伍军人们那头就一点事儿都没出,大大小小还是出了点儿事的。”朱副场长这么更正道。
“退伍军人那头出了哪些事,能说得更详细些吗?”我看他主动提到了“退伍军人”,便赶紧抓住不放,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情况。
看来,退伍军人问题在这儿的确是个敏感话题。我一追问,他们就有些紧张,互相对视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谁也不挑头来接我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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