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下,列车驶过马里伯恩,格兰特透过车窗向外看去,想起最初在高尔街警察局接手案件的情景,如今可是乐观了许多。凶手的身份不再是一团迷雾。警方掌握了他详细的外貌特征,将他缉拿归案只是时间的问题。也许今晚连死者的身份也能查出来。他在空荡荡的车厢里舒展双腿,随着列车的移动,让阳光惬意地挥洒在身上。在一个明媚的日子,上午的十点钟,列车行驶在美丽的英格兰乡间。简陋的农家小屋素来不起眼,此刻也褪去了卑微的姿态,娴静而忘我地散发着明亮的光芒。那些窄小冷清的家门,虽然镶着花朵图案,涂着廉价的油漆,似乎也不显得那么难看了,仿佛点缀着各种宝石,翡翠、玛瑙、琉璃,变成了通往世外桃源的入口。院子里,郁金香肆意生长,新播种的草坪还未发芽,可爱的模样仿佛置身于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孩子们清脆的笑声萦绕在满山遍野,五颜六色的衣服随风飞舞。放眼望去,当小镇最后的一道痕迹消散,宽阔的绿野在和煦的阳光下蔓延,恍如一幅古老的油画。今天早上整片的英格兰都娇艳动人,格兰特深信不疑。甚至连诺丁汉运河也似乎浸染了一丝威尼斯水城的蓝色,原先灰暗压抑的城墙竟映着一抹佩特拉古城似的绯红。
格兰特从车站里出来,喧闹的电车在马路上滚滚流动。如果有人问,在他的印象中,中部地区有什么标志性的事物,他会毫不犹豫地说,电车。在他看来,伦敦的电车与这座城市分外地不协调,那些可怜的乡下人被诱骗到大都市做苦力谋生,却受尽了鄙夷,只因为他们连车费的钱都凑不出来。格兰特出生于中部地区的一个小镇,自从离开这个阴气沉沉的地方,就再也没听过进站的电车驶进时,远远便响起的奇特的歌声。中部地区的人们并没有把电车藏匿在穷街陋巷中,反而自豪地有意安排在交通要道上,一来是为了显摆;二来是误认为这能更好地发挥电车的效用。黄色长长的一排电车停在诺丁汉市场上,挡住了广场原本宽阔的视野,市场摊位两侧的人行通道每天都在玩刺激的捉迷藏游戏。但当地人,衍生而来的适应能力可谓是自然界最伟大的奇迹,他们似乎很享受在这样的生意环境下蹦蹦跳跳,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反正,格兰特走在街上,也真没见到过有人丢了性命。
来到“费斯兄弟”公司,格兰特拿出死者留下的领带,并解释说,他想知道有没有人记得曾经把同款的领带卖给了客人。柜台的男子回想不起来了,于是叫唤另一个同事,他的同事正忙着给客户找出满意的商品,白皙且极其灵活的手指在墙边的纸箱里一上一下熟练地翻查。格兰特总觉得,这个年轻人的记忆里藏着一个小老人,肯定记得些什么,果不其然。瞄了一眼后,他说他在橱窗里面拿出过这款领带——或者类似款——大约一个月前卖给了一位先生。那位先生在橱窗里就已经看中了它,因为跟他身上的西装很配,便走进来买下了。不,他觉得他应该不是诺丁汉本地人。为什么呢?呃,他从来没谈及过诺丁汉的任何事情,衣着打扮也完全不像当地人。
可以形容一下那位男子的外貌吗?
可以,而且他的描述还十分细微精确。“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告诉你日期,”这个令人讶异的年轻人说。“我记得是因为,”他迟疑了,“因为那天发生了一些事,那是二月二日。”他一改之前世故的口吻,孩子气地说道。
格兰特记下了日期,问他对那个陌生男子有什么印象。会不会是个旅行推销员?
年轻人觉得不像。他没谈到生意上面的事情,也不像对诺丁汉的经济发展或其他方面感兴趣。
格兰特问那天镇上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会让一个陌生人来到诺丁汉,年轻人断然地肯定道,有。那天有一个盛大的音乐节,所有中部地区的人们都能前来参加,还有不少人从伦敦赶过来。他如此了解,是因为他自己也去玩过。他曾在一个教堂唱诗班唱歌,因此对这里的节日都了如指掌。陌生男子不像旅行推销员,对音乐节倒像颇感兴趣。他当时也在想,这个男子来诺丁汉大概也是为了这事吧。
格兰特认为很可能如他所言。他想起了死者的敏感的双手。而他又是沃芬顿剧院的老顾客——他,就算不是大师级别,至少也是个音乐爱好者。可这跟之前的帮派斗争猜测不符,但他不能因此而掉以轻心。实际上,现在关于帮派的说法没找到有力的证据——仅仅是个想法,别无其他——可以说纯属猜测。他谢过年轻人,还问他知不知道诺丁汉有谁熟知整个音乐节以及清楚参加人员的情况。年轻人说,他最好去咨询一位叫作伊达尔的律师。伊达尔并非是这个盛典的秘书,而是某某主席之类的,但这是他的业余爱好。节日开展的三天,他从早上到晚上,坐在那里,一定知道哪个人是奔着音乐节专程从伦敦过来的。
格兰特写下伊达尔的地址,然后意识到那位好奇的年轻人对他就像对死者一般的审查打探。即便若干年以后,要是有人问,询问伊达尔地址的人长什么样,他准能如实地描述出来。像他这样的人,在商店里卖卖帽子袜子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请问您是在寻找购买了领带的人吗?”年轻人问。他特意强调“寻找”二字,暗生一种办案的意味。
“不完全是,”格兰特说,“但如果可以,我想跟踪他。”他离开“费斯兄弟”,前去拜访伊达尔先生。
在一条小巷里,位于城堡附近——巷子里看不到一台电车,回响的脚步声让人不禁转头回望——伊达尔阴暗狭窄的办公室就坐落在这里,写着“李斯特和伊达尔律师事务所”。这里看上去好像有三百年的历史,外面的灯光奋力穿过窗户上陈旧古老的绿色玻璃,然而等候室镶着橡木,抵挡了最后一线英勇的亮光。一束束光线牺牲在窗台上——最后一个幸存的电荷落在了敌方的栏杆上,虽败犹荣。但伊达尔先生,律师事务所的伊达尔,如果向他提议办公室应该宽敞明亮一些,估计会被当成异端邪说。不然呢!意思是建筑要都像个食品橱那样,墙壁几乎都换成透明的窗户,把一堆平板玻璃夹挤在壁柱之间就了事了嘛!那是现代建筑才有的样子!但好像为了弥补周围环境的暗淡消沉,伊达尔先生本人笑脸盈盈,似乎来者不拒,欢迎任何人的到来,看起来像是一个亲切的朋友,一位自信的成功人士,但就是不像律师。伊达尔作为家族第三代唯一的继承人,他在年少时就获得了像是角落里的柜子般的小房间,后来成为了他的办公室。自那时起,他对橡木镶板和横梁还有绿色的窗户玻璃都钟爱有加,仅次于交响乐和奏鸣曲。他已经扎根在那里了。而现在,他伊达尔,是李斯特和伊达尔事务所的一员——尽管他不过是个尽职的员工,防止任何最糟糕的情况发生。
伊达尔先生欢迎探长的到来,这个说法还不够确凿。格兰特觉得,他以前一定见过这人,只不过一时忘记了。当格兰特接过名片进入房间时,他竟没有显露出一般人常挂在脸上的好奇。似乎格兰特对他来说只是另一个友好的同事。格兰特差点没来得及说明来意,就被带出去吃午饭了。在饭桌上谈就更方便了,眼下早就过了一点钟,如果探长在早餐之后都没有吃东西,现在肯定饥肠辘辘。格兰特顺从地接受了他始料不及的邀请,何况他还没有问到他想要的信息,这似乎是唯一途径。此外,作为一名侦探人员,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交友机会。苏格兰场要是有格言,那会是:世事难料。
午餐时,他得知,在伊达尔先生印象中从没看到过那个他要找的人。他看到或私底下认识的都是表演者还有那帮纯粹的音乐节狂热分子。但没有一个对得上格兰特的描述。
“如果你觉得他是个音乐爱好者,可以尝试问问里昂乐队或子母房乐队。他们乐团的表演者大多是伦敦人。”
格兰特懒得解释,死者可能曾经出现在音乐节上,就已经猜测出来有可能是个音乐爱好者。可让伊达尔先生一个人说,反而更加轻松自在。当天下午,在他与热情的主人告别之后,他走访了镇上的各个乐团进行排查,却一无所获,他早该料到。随后,他打电话到警局跟威廉姆斯取得联系,他也是刚结束早上漫长的工作回来,格兰特问他追查纸币来源一事进展如何。威廉姆斯报告说钞票刚刚送达银行,目前还没有结果,但他们已经掌握了相关线索,会做进一步的调查。
不错,格兰特心想,挂上了话筒,纠结之处似乎也得以缓慢而稳步的解开。那些央行发行的钞票背后的故事也将揭露无遗。就算他未能在诺丁汉追查到死者本人,能找到他身边的朋友,也就无可避免地为他们指向另一个突破口,死者的身份便会浮出水面。而从死者到黎凡特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不过,他依然有点沮丧。今天早上曾经涌现过这样的预感,夜幕降临前会传来意想不到的信息,将他拉回正轨,可也就是说他辛辛苦苦一整天的调查都是白干。甚至不管是伊达尔先生盛情的午餐的余味,还是先前那个年轻人对死者的一番温暖的善意,都不足以给他安慰。在火车站,他发现,他有一个半小时的候车时间,他前往最近的旅馆,走进休息室,说不准能在这种八卦最多的公共场合捡到什么有用的只言片语。他用凌厉的目光打量着里面的两个服务员:一个目中无人,像只吃得太多的哈巴狗;另一个心不在焉,像只腊肠狗。格兰特的直觉告诉他,这俩人都帮不上忙。但是,有个给他端咖啡的迷人的中年女服务员,格兰特一看到她,疲惫的身心也光耀起来。随后的几分钟,他沉溺在友好的,或者说泛泛而谈的交流中,而当有人需要她的帮忙,她暂时走开之后总会回来,在不远的地方忙活,直到两人可以继续谈话。格兰特觉得跟她描述一个没有驼背没有失明又没有其他异常的男人,可能也无补于事。像她那样的服务员,一天内至少看到半打男人符合死者的外貌特征,格兰特很高兴自己引导着谈话的方向,这样或许还能套出更多相对有用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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