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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第1页)

门:某次你曾有幸一睹世界上最美丽的女性的芳容(好像是在一次鸡尾酒会上?)。你和这位世界上最美丽的女性似乎有点儿一见钟情。她约你第二天在一家银行门口会面,你如期赴约了。可是当一切条件具备,你和那位绝色佳人就要发生点儿瓜葛时,你却溜了。像一只兔子似的溜了。因为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性(你曾这么认为),所以这个插曲绝不会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可是对于你来说(我们这些人都十分了解这一点),梅塞德斯,你和梅塞德斯的婚姻,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夫妇之间的幸福要以这种“英勇的牺牲”作为代价?

加:你在重提这个陈旧的故事时犯了一个错误,因为你没有看清它的结局跟夫妇之间的幸福并没有什么关系。根据我对这类关系的理解,世界上最美丽的女性并不一定就是最吸引人的女性。根据我简短地跟她交谈之后得到的印象,她的秉性会导致和我产生感情上的冲突,而这,也许是她美丽的容貌所不能补偿的。我始终认为,如果双方一开始就立下信条,互不相欺,那么女性的忠贞是任何事物都不能与之比拟的。而这种忠贞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践踏立下的信条。也许我当时觉得这位全世界最美丽的女性并不懂得怎么下这种棋,倒想跟我玩另一套把戏。恐怕说穿了,她除了容貌美丽之外就别无其他长处了。而双方要建立良好的关系,只有这一条是远远不够的。这就是事情的始末。要说牺牲嘛,是有一点儿,但也算不上什么“英勇”。这个“故事”前后不到半个小时,不过倒也留下了颇为重要的痕迹:让卡洛斯·富恩特斯给写成了一个短篇小说。

门:在你的一生当中,妇女究竟重要到了什么程度?

加:如果不充分估量妇女在我的人生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就不能如实地了解我的一生。我是由我外祖母和许多姑姥姥、姨姥姥、姨妈抚养长大的,她们轮流照料我;抚养我的还有那些女仆,在我的童年,是她们给了我许多幸福的时光,因为比起我们家的其他妇女来,她们不说心眼儿没那么褊狭,起码也要不同得多。我还记得,教会我读书的是一位容貌端丽、举止文雅而又聪明绝顶的女老师,是她促使我萌发了对上学的浓厚兴趣。我去上学只是为了能看到她。我这一辈子,无论何时,仿佛总有一位女性拉着我的手,在混沌的现实中摸索前进,她们只须借助少许光亮便能辨清方向;在认识现实方面,和她们比较起来,男人就大为逊色了。我的这一看法最后竟变成了一种感觉,也可以说,几乎成了一种迷信:只要我置身妇女中间,我就感到我不会遭遇任何坏事。妇女使我产生某种安全感,而如果没有这种安全感,我这辈子所做的美好的事情一件也做不了。我认为,我尤其不可能写作。当然,这也就是说,我和妇女比和男人相处更为融洽。

门:在《百年孤独》里,妇女总是在男人带来混乱的地方建立秩序。这是不是你对两性的历史作用的看法?

加:在我的作品里,这种关于男人和妇女命运的安排,一直到《百年孤独》都是自发的和不自觉的。还是评论家们,特别是埃内斯托·福尔克宁,使我对此有所觉察。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因为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纯粹无意识地塑造女性形象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以这种眼光来分析自己的作品,我发现这确实符合我对两性的历史作用的看法:妇女以铁的手腕维持着人类的秩序,而男人们则一味地以种种狂热鲁莽的行动来闯荡世界,推动历史。这使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妇女缺乏历史感。而事实上,如果不这样,她们就不能完成使人类延续下去的首要使命。

门:你是在什么地方形成你对妇女和男人的历史作用的看法的呢?

加:也许是在外祖父家里,听关于内战的故事的时候。我始终认为,如果妇女没有那种令他们可以大无畏地移山填海的近乎地质性的力量,内战是不可能进行下去的。事实上,正如我外祖父所讲的那样,男人们扛着枪杆子去打仗,不知将开拔何处,也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家园,但是肯定不用担心家里出事;因为没有关系,妇女留了下来,承担起哺育后代的责任,她们会哺育出一个个男子汉去顶替在战争中倒下的人。除了本身的毅力和想象力之外,妇女没有别的依靠。她们就像送别开赴战场的儿子的希腊母亲,说:“你得挎着盾牌或躺在盾牌上回来。”这意思是说,活着或者死去,但是永远也别失败了回来。我常常想,在加勒比地区显而易见的这种妇女的性格是否就是我们男子气概产生的原因?也就是说,男子气概是否是母系社会的产物?

门:我觉得,你总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同一类型的女性身上,即在《百年孤独》中以乌尔苏拉·伊瓜兰为典型代表的女性:专司维系家族之职的母亲形象。但是世界上(你生平一定也碰到过)毕竟还有水性杨花、玩弄男人或者简单地说“光彩照人”的女性。你怎么对待她们?

加:一般来说,这些妇女所寻求的不外乎是一个当爸爸的人。所以,只要人到老年,就很容易找到这类妇女。你只要给予她们一丁点儿善意的陪伴,略表理解,稍施温情,她们便会十分感谢。当然,也只能给她们一丁点儿,因为她们的孤独是永远无法满足的。

门: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被一位女性搞得心神不宁的情景吗?

加:记得我跟你说过,第一个吸引我的女性是我五岁那年教我读书的那位女老师。不过那是另一码事。第一个使我神魂颠倒的女性是一位在我们家干活的姑娘。一天晚上,从我们家旁边的一所房子里传出悠扬的音乐,这位姑娘非常纯洁大方地拉我到院子里去跳舞。当时我只有六岁光景,我接触到她的身体,感情受到巨大冲击,甚至今天都不能自已,因为此后我从未再次体会过那么强烈的感觉,尤其是那种乱了方寸的感觉。

门:那最近一位使你躁动不安的女性是谁呢?

加:实话告诉你,就是我昨天晚上在巴黎一家餐馆看到的一位女郎,真的,不骗你。这种情况时有发生,连我自己都懒得去统计次数了。我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本能:每当进入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我就会感到有一种神秘的征兆促使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人群中令我心动的女郎所在的地方。她并不一定是最漂亮的女性,但肯定是我可以与之亲密无间的女性。我当然不会有什么举动,我只要知道她待在那儿就心满意足了。这是一种纯洁的、美好的情感,因此,有时候连梅塞德斯自己也帮我寻找这位女郎,甚至帮我选择最合适的位置。

门:你敢肯定你没有丝毫大男子主义吗?你能举例向对你并不信任的女权主义者证明你不是那种人吗?

加:所谓的女权主义者对于大男子主义的看法并不一致,跟我的看法也不尽相同。比方说,有些女权主义者想当个男人,这直接表明她们原来是一些受挫的大男子主义者;还有一些人强调,她们当妇女要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她们的所作所为得比任何一个男人还要大男子主义。所以,我很难在这方面,哪怕是在理论上,举出什么例子来。我只能以我的实际行动阐明我的看法,我举出我的一部作品:《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毫无疑问,这是对我们社会的大男子主义本质的透视和谴责。当然,这是个母系社会。

门:那么,你认为什么是大男子主义呢?

加:我认为,无论是男人还是妇女,大男子主义都是剥夺别人权利的表现。就这么简单。

门:族长在性机能方面是一个非常原始的男人,他被毒死的时候,人们想起了他的替身。你认为,这种情况会影响他的性格或他的命运吗?

加:我记得基辛格曾经说过,权力会刺激性欲。不管怎么说,历史表明,有权势的人物往往受着某种性的狂热的折磨。不过,我要说,我在《族长的秋天》中的想法还要复杂:权力是性爱的替身。

门:说得对。在你的作品里,凡是寻求并夺得权力的人似乎都不懂性爱。我不单是指那位族长,而且也是指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懂性爱是否是他们权力癖的原因或后果?

加:根据我的想法,我认为不懂性爱是驱使他们在权力中寻求安慰的因素。不过我对这个论断从未十分肯定。对于我来说,它还需要进一步加以检验。我还是把这留给别人去干吧,他们也许会干得更加出色,更加有趣。

门:《恶时辰》中的镇长好像也有性的问题,他究竟是性无能呢还是同性恋?

加:我从来没有说过《恶时辰》中的镇长是同性恋,不过,我得承认,他的所作所为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事实上,我在某一稿里也把这件事写成了镇上流传的谣言,但后来我又删掉了,因为我觉得这么处理过于简单了。我宁可让读者自己去判断。不过,无可置疑的是,这位镇长确实不懂得性爱,尽管我在塑造这个人物时并没有自觉地这么构思。这一点,我还是在后来塑造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性格时才意识到的。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物和族长之间并不是在性行为方面,而是在权力方面相似。《恶时辰》中的镇长是我探索权力奥秘的第一次尝试(小镇长官这样非常普通的角色),族长的角色更为复杂。他们之间的相似性是十分明显的:在某个层面上,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相当于《恶时辰》里的镇长,而在另一个层面上,则相当于族长。我想说的是,无论是哪种情况,他的行为都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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