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客厅,停顿的感觉很好,一部关于医生与昏睡症病人的电影——应该再加上昏睡的观众;好莱坞煽情手法,分三段看,不记得哪一晚开始放,然后中断,前晚再续,又中断,今晚再续。我好像在尽可笑的责任,因为结局老早在开头时即能预料。
六盏珠光宝气的小嵌灯照亮橡木地板,风从花梨木大门底缝溜进来,吹动织花方毯,顺便送一两朵紫红色的九重葛花进来。我被吸引,让影片暂停,看着被风吹进来的花,多么像小贼,完全不懂得隐身技巧。纺织娘在赶夜工,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不知藏在哪棵树?四六式断句,勉强翻译是:“今晚没空,今晚实在没空。”外面安静,冷清的雨夜,没有人会来敲门,亦没有人会出门,我钟爱只有自己的雨夜,完完整整且自私地拥有自己,不必谈话。
不想恢复,关掉影片,泡茶,在六盏小灯的注视下写字,水烟上升,消散。客厅对面的柜子以镜子作背,所以我看到好几个自己在镜内写字。这样无目的写着而不想停止几乎是病态的,过于耽溺、沉湎,接近了自杀。我无法解释在我体内骚动的写字欲望为什么这么强烈?我可能有自毁倾向,在文字里启动,可是奇怪地,也在文字里踩了刹车。有点像乩童。
所以,现在我在书写,没有主题及倾诉对象,通常这是最快乐的时光,让积存体内的文字流出来,像本能的流泪动作或呼吸。一个人的世界,完完整整隶属于自己的美好感觉,这些,竟无法与人分享。
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密集,竟让我觉得自己渐渐无法过正常人的现实生活——当然,所谓正常的对面不见得叫不正常,只是大部分的人喜欢这么称呼与他们相异的人罢了。
过正常人的现实生活——服膺人类社会意志,准时毕业、准时上下班、准时领薪水、准时买房子付分期贷款、准时结婚生小孩、准时成功或失败后准时爬起来、准时冬令进补、健康检查、准时死掉……接着,准时在清明节早上梳洗打扮走出墓门与频频看表的家人午餐。
无趣。
我发现自己营造出来的像正常人的生活样态,其实是为了掩饰非正常。山鬼脱下薜荔(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改戴羽翼,混在天使队伍中,早春森林阳光亮丽的草地上,围坐,朗诵圣诗,好像从来没当过山鬼。
每一个消逝的子夜永远不再,每一个消逝的生命永远不再,每一个消逝的时代永远不再。
所以,我不断无目的地写着字,说不定是基于一种提早产生的眷恋。当今夜消逝,明夜或不知哪一夜,我又衍生飘浮的念头,不确定自己活着或不活着时,看到这些字,我会确定,这一夜我是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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