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搬入小套房,当日札记写着:“蚂蚁般的轨迹。雨水淹没城市,对面窗台上,一件被弃的蓝衣,粘着去年冬天麻雀的落羽。吉屋出租,附送迁徙与遗忘。”
札记上,有一段涂涂抹抹的文字:
如果能够选择,我想在深山某一处悬崖旁,造个隐密的石穴,日子深邃而且黑暗。黑色最安静,它吃掉所有声音,不打嗝。白昼爬出洞穴,面对辽阔的、不允许被阻挡的天地而读书写作——无目的,无读者诉求,因写而存在,因存在而写。不企求任何人读我的作品,写作的纯粹幸福在于根本取消了读者。我完全霸占自己。
活在人群之中,不可避免被迫学习做一个“人”,这时常引起我的不痛快。人的世界,比一群野狗争夺一根肉骨头好不了多少,那些直接或间接波及我的人物、事件,有时微小到令我愤怒,然而,做一个人必须尽些“礼数”,在适当的时机说出他们想听的话语,一遍又一遍,用语言去“安抚”他们,直到他们发出快乐的欢呼声,直到他们相信。当我熟稔地做这些,却在心里响起另外的声音,像贼一样,恨不得亮出怀中的匕首,朝他们的心窝剜去。
然而,几日后,札记出现了非常诡异的描写:
复述那个梦境,需要一个阒黑的空间。所以,现在我关在堆着纸箱的小房间内,面对玻璃窗外的汀州路追述昨夜的噩梦。
长条木桌上摊着与妈妈相关的文件、素描及她的照片(包括躺在棺木内被病魔啃得不成人形的遗容)——我仿佛正在编辑妈妈的纪念集。
梦中,我非常愤怒地拔一棵树,黑沙漠中的一棵树,开满一层层紫色与白色的碎花,没有叶片,琐细的花交织成紫雾与白雾,流动的,狂放的,我摇撼树,两手抱着树身使力地拔,显然根部咬土甚深,我的膀子几乎要扯落了,也未能拔出它。紫花、白花纷纷在我的盛怒摇撼中飞落,在我身上飞沙走石——我的眼睛看不清树,梦中忽然明白那不是树,是仿树的钢条结构,花的质感不再软细,是塑料片,仿佛一阵狂沙袭来,遮蔽了一切。我继续拔,“不是我死就是你亡”的作战意志,终于,那棵不锈钢树抖落所有塑料花片,变成丑陋的秃枝干,我拔出了,地面出现下陷的大洞,黑漆漆的。
我狂怒,发疯似的折弯铁枝条,一段段往黑洞内丢,继之掩平,终于,广袤的漠野了无树迹,仿佛有史以来从未有过一棵树。地上一摊紫、白相间的塑料花片,我冷冷站立其上,不动,像一个完全没有血液的冰人。
然而,下一个画面,我趴倒在地。忽然,从地底伸出两条可怖的软藤,贯穿我的脚板,继之像缝衣服般从膝盖刺下,回到地底,再钻出,从我的腹部穿过,自背脊刺下,又从地底伸出,直直贯穿我的双眼,然后在离头数寸处刺入地底,完整地把我缝在地面上了。我的身体动弹不得,只有两只手逃过一劫,使命地用手扯断软藤,却不可得。我咬牙切齿喃喃自言,一面挣扎:“你休想,我宁愿自己碎尸万段,也不让你绑死在这儿!”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梦境比现实更惊险,而现实只是一个避难所而已。床上棉被、枕头横陈,好像打过仗,我躺卧的方位与姿态也好像从遥远的太空陨落,正巧摔到陌生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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