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毕业后留在南部念研究所如今转而拟出国深造的姐姐搬回台北,为赴美做准备。家里那股沉闷的气氛被打破了,多了些不相干的东西却适时制造了可喜的噪音:譬如,一只雄鹦哥发出聒噪的叫声惹人发噱;没放稳的箱子掉了地,里面的小瓷偶滚出来断了手脚;没关紧的后门被风吹得砰一声;急性子的姐姐跑进跑出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她暗暗听着,久违的家居感觉竟回来了。她姐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个很能制造存在感的人,当然也从未察觉,这个妹妹站在她的对立面,像一抹安静的幽影,在旭日东升时随风消隐。
母亲忌日那天,风雨飘摇的家又触了礁。
那日,父女三人上坟祭拜,又到佛寺诵母亲生前喜爱的《金刚经》,用过素斋方才返家。难得父亲与两个女儿坐在客厅藤椅上话家常,话题从国际情势诡谲多变对我不利,国人当思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家乡婚丧旧俗,年轻人须立大志做大事,叮咛姐姐出国在外须多方扩展学习,朋友介绍新店有个房子可考虑投资,咱们这房子年久失修也盘算是不是整理一下……漫无边际开展,正是温温润润仿佛妈妈去厨房切水果马上会出来加入谈话那般熟悉的亲情流露的时候,父亲竟刻意停顿,接着叹一口气,沉着声音说:“今天很圆满啊!”
如果没有往下的话,可不就是一个圆满的晚上,她几乎可以不计较之前的事,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然而,父亲往下说了:“妈妈到极乐世界了,我们也应当收拾心情,整顿整顿,日子要往下过,总要像个家啊!”
她立刻听懂了,不作声。姐姐听不懂,继而明白,脸立刻垮下来。
父亲尴尬地说起服务的单位里最近人事倾轧,几派人马斗得厉害,身为主管的他心力交瘁,每每感到身体吃紧,着实需要有个后盾照顾身心,分忧解劳,你们都大了,转眼也要……
话还没说完,姐姐站起来:“你一定要在今天说吗?有那么急吗?”说完,头发一甩回房去了。
父亲转而也起了情绪:“你这是什么态度,嗄?”
她低着头,不敢看姐姐也不敢看父亲,只听到父亲浓浊的呼吸声中似乎夹带叹气、哽咽,点了一根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墙上的照片听,声音柔软多情:“我对你们妈妈算得上仁尽义至,她临走前要我再去找个伴把日子往下过,她这么好的人这么早走,何尝是我愿意的……”
父亲也回房去。只剩她,不知该怎么感受这突发的状况,丢给她这么辽阔的夜叫她怎么卷收?两只手无意识地抓着被蚊子咬的小腿,都抓出血了。抬头看着妈妈的照片,依然是那抹不问世事的浅笑,泪又流下。
“把日子往下过”是妈妈说的?她更惊讶了。妈妈为什么这么说?“临走”前不是应该叮嘱忠贞度吗?难道妈妈也有她不了解的一面?
次日,父亲找了机会对她说,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年纪差他一截,不嫌弃他,是另个单位的公务员,看起来温婉柔顺,能一起过日子的。
父亲对她说这些,大约是要她去疏通姐姐的意思。她从父亲的话语缝隙推测,他们可能在母亲罹病后期就认识了,在那段艰难时期,父亲暗地里有人排忧解闷,彼此应该都有默契会走到这一步。
这让她的内心非常痛苦,觉得妈妈这么优雅娴淑的女子,人生走到最后竟如此狼狈,人家等着她咽气。
她在心里大喊:“你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但终究未发出一语。
父亲上班去,她面无表情地对姐姐说:“他们应该会结婚。”
姐姐对这事反应强烈,不能谅解父亲为何那么急着成家,又不是家中有幼儿急着找贤内助,为何不愿与女儿过几年相依为命的日子?好像母亲前脚一走,他就盘算拉个人进来补位。“幼儿”这两个字点到重点,她告诉姐姐,父亲心中应该还有想望,想生儿子传宗接代。
“那我们算什么?”这一想,姐姐更气,大叫:“女儿就不是他的种吗?”随手摔了一本书,反问她:“你怎么都不生气?木头人啊?”
她正要回嘴,忽见姐姐趴在桌上抽泣,惹得她也垂泪。
姐姐与父亲冷战,家里又恢复铅块般安静——底盘压死了蚁窝虫穴的那种死寂。她夹在中间分外难为,写了一封不清不楚、不轻不重的信给远方的人略抒隐情:
擅长阅读讯息的人,可能比较辛苦。敏感、警觉、神经质、多思、易惊惧……说不定这些都是远古蛮荒时代,人类的生存面临危机时,被开发出来的特异功能。我的意思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人类的体形与求生能力都无法跟旷野、森林、草原上称霸的动物比拟。因此,人必须加速开发特殊能力,跟犬学习嗅觉、跟豹学习速度,以求生存。然而,人类已不需要在野外拼搏,这些能力带进室内,无助于获取幸福,反而徒增堆积如山的讯息与记忆。
人可以改造自己吗?只要在记忆的几个关键区加装螺丝钉,锁住,血腥草丛可以变成西天晚霞,某桩隐隐作痛的事件接在某个从报纸社会版读到的惨剧主角身上,不再是自己的了。不必记住那个人是谁,反正是陌生人。
然而,在意念传输的世界,会不会因为有人擅自在自己的记忆加装螺丝钉,把不想保留的记忆传输出去,却导致另一个不幸被锁定的人,必须承接那份记忆——亦即是,他必须在现实上经验那份记忆的实况,体验原本不该属于他的痛苦?
没有回信。人间无味。
忽然,姐姐要她收拾行李一起南下,与几位好友结伴环岛,一副要带她离家出走的态势。
她留纸条给父亲,姐姐一把撕掉:“干吗留,让他找呀,这样他才记得还有两个女儿!”
在火车站,她给父亲挂了电话。虽然内心尚未决定是否原谅他,但她也不想惩罚他。
“日子要往下过”,她不时想起这句话,心里觉得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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