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个人的身价,要看他的对手;看一个人的底牌,要看他的朋友。袁晋鹏想,这话着实深刻。谭阳春做农村工作是一把好手,可遇到地区计生委一个小科长找麻烦,便灰头土脸,谁让你地委、行署没个熟人呢。袁晋鹏说,找刘老师试试,怎么说他也是团地委副书记,总能想点办法吧。
袁晋鹏的上门拜访,打乱了刘贞吉的工作节奏。他原本计划召集《晴川团讯》编辑部的人开会,现在只好推后。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袁晋鹏在向阳镇做镇长。他不清楚袁晋鹏找他有什么事,但可以肯定,袁晋鹏不是单纯来叙旧,一同前来的还有几个人。面对远道而来的得意门生,他先考虑晚上安排他们去哪里吃饭。自己可以支配的招待费不多,只能在地委食堂将就一下。想想自己,一个正儿八经的副县级领导,竟然要为招待几个客人的小事搜肠刮肚,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酸楚。他不得不承认,调到团地委后,日子过得很憋屈,窝了一肚子火。这火还不能,或者说他的性格决定他会选择忍气吞声。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郁闷,心中的苦水无处倾泻,也不能倾泻,只能怄在肚子里,任其腐烂。刚来团地委时,他觉得,自己会成为团地委书记方抱阳工作上的好帮手、生活中的好朋友。事实证明,这纯粹是他的一厢情愿。现实咧开嘴,嘲笑他的幼稚和天真。几个月前,他萌生一种不妙的感觉——方抱阳这个人很难相处。怎么可能呢?参加工作以来,无论和谁,他都处得很好,几乎取得所有顶头上司的赏识。何况,方抱阳是他的校友、是交往多年的朋友。对此,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但是,无论他多么不愿意,方抱阳对他的排挤和作弄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甚至以为他傻得一无所知。
当年,在晴川师院读书时,方抱阳和刘贞吉同是学生会干部,彼此熟悉。方抱阳毕业后分配到地委组织部,刘贞吉次年毕业,留院做数学系党团干事。几年后,方抱阳从地委组织部调到团地委担任副书记,刘贞吉则提拔做院团委副书记,两人工作上常有接触。方抱阳高大俊朗,谈吐优雅,走到哪里,哪里一片阳光。除了身上不时渗出干部子弟的优越感之外,刘贞吉找不出他身上还有什么毛病。没过多久,方抱阳出手帮助刘贞吉,两人成为联系密切的好朋友。担任院团委副书记的第三年,团委书记调任院长办公室主任,刘贞吉顺理成章地主持日常工作。没过多久,有人说中文系副主任简春雷将接任团委书记。又说化学系副主任、政教系党支部副书记也是候选人,传言四起。无风不起浪,刘贞吉心里一紧。简春雷比刘贞吉小一岁,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课讲得好,受学生追捧,是学院最年轻的“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老师。不过,他不是党员,学院有意把他放在党外培养。他怎么可能做团委书记?但化学系、政教系那两位是党员,又年轻,完全可能后来居上挤到刘贞吉前面去。刘贞吉左思右想,找方抱阳帮忙。没想到,方抱阳满口答应:“于公于私,我该专程去学院一趟,找荣书记谈一谈。”结果,院党委荣书记当即表态:“你是团地委副书记,听你的。”道理很简单,虽然方抱阳是荣书记的学生,但今非昔比,是晴川地区政坛冉冉升起的明星,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给学院带来荣耀和帮助的人就是方抱阳。如毛主席之于湖南第一师范、周总理之于南开中学,事不可同日而语,道理却大致如此。刘贞吉对方抱阳千恩万谢,方抱阳微微一笑:“小事!”刘贞吉在中央党校读研时,方抱阳如愿以偿升任团地委书记,刘贞吉为此特意从北京打电话祝贺。后来,刘贞吉在导师邱梅鹤的帮助下,结识了在党校轮训的晴川地委蒲书记。蒲书记对刘贞吉印象很好,答应帮忙。刘贞吉毕业后,带着邱梅鹤手书的一幅卷轴去拜访蒲书记,但蒲书记对他的去向压根不提,让他很失望。邱梅鹤在电话里安慰:“沉住气,不谈不等于不办,堂堂地委书记不可能自食其言,估计在等待时机。”刘贞吉除了沉住气还能怎样?领导一旦有意和你拉开距离,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也挨不到、搭不上。没过多久,地委一纸文件把刘贞吉调到了团地委。可这时,他和方抱阳的裂痕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方抱阳或许可以和你相敬如宾地交朋友,却断然不允许你到他的地盘分一口饭吃。方抱阳黑着脸数落刘贞吉,你结识大领导了,调到团地委居然一声不吭。刘贞吉连连叫屈,说自己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实在不敢声张。方抱阳说,你那年想转正做团委书记,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告诉我,现在翅膀硬了守口如瓶,搞得我听魏部长说,才知道来了你这尊大神。刘贞吉陪着笑脸道歉,老兄谅解,是我不对。自此,两人心生芥蒂。刘贞吉心想,没到手的东西就是空的,我哪能瞎嚷嚷。你方抱阳是帮过我,可早把想法告诉你,保不齐你怎么想怎么做呢,都说你器量狭小、人情淡薄,我岂能不防?
和刘贞吉同时调任团地委副书记的还有一人,名叫周思诚。方抱阳和周思诚素不相识,却对他格外关照,大事小事让他管,把刘贞吉晾在一边。周思诚性格豪爽、能力强,个性强,有些事不请示,擅自做主,事后也不汇报。方抱阳的风格是“大权独揽,小权不分散”,事无巨细,一概过问。周思诚此前是乡党委书记,一方诸侯,哪能做到早请示晚汇报,慢慢地挣开羁绊。他在基层的时间长,经常有乡镇和县里的朋友来看他,少不得吃吃喝喝。为此,方抱阳定了一个规矩,团地委领导招待费包干,每人每年三千元。周思诚清楚,这是为他度身定做,唉!堂堂一个副县级领导,才三千块钱招待费。而方抱阳的狐朋狗友大多让办公室安排,经费紧张可以想办法赚啊,明显掐脖子嘛,以后来了朋友,岂不要躲起来?后来,又生了一件事,使他们的关系雪上加霜。有一批希望小学建设项目,周思诚考虑给自己当年工作的那个乡一个指标,方抱阳也同意。上报团省委后,团省委说资金缺口大,要求压缩一个,方抱阳想压缩周思诚那个。周思诚一肚子里火顿时往上蹿,建教学楼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乡领导、县领导认了他的人情,真的泡汤,他的脸往哪里搁?最后,这事闹到了团省委,团省委分管副书记亲自协调,同意晴川地区希望小学建设指标不变,才算了事。可了事归了事,周思诚和方抱阳的矛盾也公开了。
刘贞吉沉得住气。方抱阳舍亲就疏冷落他、排挤他,他泰然处之。周思诚和方抱阳亲如兄弟时,他不眼红。周思诚和方抱阳反目成仇时,他不掺和。他有自知之明,一个平民子弟,哪有实力和人家逞勇斗狠?目前,除了低调和收敛之外,他还能怎样?方抱阳的父亲是解放初期的南下干部,曾经担任晴川地区卫生局局长,享受副厅级离休干部待遇。与方抱阳比,周思诚没有地位如此显赫的父亲,却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姐夫储江波,现任省政府副秘书长,协助常务副省长工作,是目下炙手可热的人物。周思诚跟方抱阳叫板,年轻气盛、性格豪爽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背后有靠山。好在他们虽然经常磕磕碰碰,但没闹出什么大事。
不过,最近情况有变化。蒲书记调离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起初说,蒲书记调离,谁接任不清楚。后来说,蒲书记调任省委农村工作办公室主任,韦专员接任书记,省文化厅厅长黄湘接任晴川行署专员。蒲书记和韦专员关系紧张,而韦专员手眼通天,这种说法不是空穴来风。一些官员悄然改变,要么和韦专员拉近关系,要么和韦专员身边红人走近,竭尽全力融入这个圈子。方抱阳按捺不住,卷入其中。按理说,方抱阳不应该急匆匆投入韦专员的怀抱。毕竟,是蒲书记把他扶正。当时,角逐团地委书记岗位有几个人——行署办公室副主任、地区建设局副局长、县纪委书记。方抱阳能够脱颖而出,得益于蒲书记的认可。这些年,他从不讳言是蒲书记的嫡系。这次,方抱阳改换门庭,实属形势所迫。不在韦专员荣升前做点工作,一旦蒲书记调离,必定四面楚歌。周思诚、刘贞吉,哪个是省油的灯?最近,他们明称兄道弟,打得火热,俨然攻守同盟。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刘贞吉滚蛋呢。前段时间,团省委点名要调刘贞吉,方抱阳思之再三,拦了下来。这小子走什么贵人运,领导一个接一个看上他,真到了团省委,就是蛟龙入海,要不了几年铁定爬到你头上去。
这段时间,刘贞吉夜不能寐,很纠结。尽管方抱阳排挤他、压制他,但真的和方抱阳撕破脸皮,针锋相对,他有点犹豫。毕竟认识十多年,也曾经得到方抱阳的帮助,一旦公开闹掰,多少人骂他忘恩负义啊。可是,方抱阳小肚鸡肠,他们之间的糟糕关系注定难以改善。周思诚告诉他,蒲书记的调离板上钉钉,只等省委常委会通过。那时候,周思诚希望和他联手把方抱阳轰走。周思诚说,以韦专员的个性,不管方抱阳怎么想办法,一年半载改变不了负面印象,这是向方抱阳开火的最佳时机。他手上有几枚炸弹,到时候刘贞吉加一把火就行。周思诚敢说敢当,咬定主意要动手,谁也挡不住。单单以利害算计,无论周思诚能不能把方抱阳掀翻,对刘贞吉都是一个利好。成功了,他至少有一个崭新的生存环境。失败了,他没有什么损失。可是,在周思诚厉兵秣马的日子里,他不时感受到自己内心的不安和焦虑。他觉得从学院来团地委有可能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学院也有摩擦,但温和得多,不像现在,阳谋阴谋一起上,不择手段,似乎空气随时要爆炸,似乎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气息。面对未来,他萌生了困惑和恐惧,自己刚刚踏入官场,以后的路很长,该有多少风霜雨雪等着他啊!难道每一个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都要面对无休止的暗算和倾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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