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哨各官,也都是当时立过汗马功劳,甚么“黄马褂”、“巴图鲁”①、“提督军门头品顶戴”,一个个保至无可再保。事平之后,那里有这许多缺应付他们,于是有此一个防营,就可安顿这一班人不少。又过了二十年,那些打过前敌,杀过“长毛”的人,早已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又招了这些新的,还怕不与绿营一样。这防营的统领帮带,无论什么人,只要有大帽子八行书,就可当得,真正打过仗,立过功的人,反都搁起来没有饭吃。就有几个上头有照应,差使十几年不动,到了这种世界,入了这种官场,他若不随和,不通融,便叫他立脚不稳,而且暮气已深,嗜好渐染,就是再叫他出去杀贼也杀不动了。至于那些谋挖这个差使的,无非为克扣军饷起见,其积弊更与绿营相等。这回所说的胡华若胡统领,正坐在这个毛病。
①黄马褂:皇帝赏给有军功的臣子的黄色外衣:“巴鲁图”:满语,武勇之意,是皇帝赐给有军功的臣子的称号。
这时候严州一带地方文武官员,雪片的文书到省告急。上司也晓得该处营泛兵力单弱,不足防御,就委胡华若统带六营防军,前往剿捕。胡华若的这个统领,本是弄了京里甚么大帽子信得来的,胸中既无韬略,平时又无纪律。太平无事,尚可优游自在,一旦有警,早已吓得意乱心慌,等到上头派了下来,更把他急的走头无路。只因戴大理交情顶厚,未曾奉札之前,偏偏又是戴大理头一个赶来送信道喜,请安归坐,便说:“蠢尔小丑,大兵一到,不难克日荡平,指日报到捷音,便是超升不次。所以卑职前来叩喜。”胡华若道:“老同年休要取笑!你我彼此知己,更有何话不谈。你想,我从前谋挖这个差使的时候,化的银子你是晓得的,通共只当得半年,从前的亏空还没弥补,就出了这个岔子,你说我心上是什么滋味!况且这出兵打仗的事情,岂是你我所做得来的?钱倒没有弄到,白白的把命送掉,却是有点划算不来。至于立功得保举的话,等别人去做罢,这种好处我是不敢妄想的了。”
戴大人道:“上头委了下来,大人总得辛苦一趟。”胡华若道:“我不去!我这身子是吃不来苦的,倘若送了命,岂不是白填在里头!甚么封荫恤典,我是不贪图的。等到札子下来,我拚着这官不做,一定交还上头,请他另委别人。”戴大理道:“这个倒不好退的。好在那里是乌合之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人不过只想不担这个沉重,其实卑职倒有一条主意:大人上院禀请一个人同去,各式事情只要委了他,无论办好办丑,都可不与大人相干。”胡华若忙问:“何人?”戴大理道:“就是同卑职在一块办文案的周某人。”胡华若道:“我也晓得这个人,听说他做过中丞的西席的。”戴大理道:“正是为此,所以他在中丞跟前,言听计从,竟没有一人赶得上他。现在上头委了大人到严州剿办土匪,大人要说下去,以卑职愚见,那是万万使不得的,被上头看了,倒像我们有心规避,恐怕差使辞不掉,还要叫上头心上不舒服。”胡华若道:“依你老同年的意思怎么样?”戴大理道:“现在只等公事一下,大人就上院回中丞,禀请几个得力随员一同前去,头一个就把周某人名字开上,上头是没有不答应的。周某人想在中丞跟前当红差使,好意思说不去。等他前来禀见之时,大人就把一切剿捕事宜,竭力重托在他身上。将来设或事情办得顺手,大家有面子;倘若办得不好,大人只须往周某人身上一推。中丞见是周某人办的,就是要说甚么,也不好说甚么了。到这时候,大人再去求交卸,求上头另委他人,上头就是怪大人办的不好,譬如有十分不是,到此亦减去七分了。大人明鉴,卑职这个条陈可否使得?”胡华若一听他言,不禁恍然大悟。连忙满脸的堆着笑,说道:“老同年此计甚妙,兄弟一定照办。”
说到这里,戴大理又请一个安,说道:“将来大人得胜回来,保案里头,务求大人在中丞跟前栽培几句,替卑职插个名字在内。”胡华若道:“只个自然。但怕办的不好回来,叫老同年打嘴。”戴大理尚未及回答,忽见一个差官来禀:“院上有要事立刻传见。”戴大理只好起身相辞。胡华若立刻坐轿上院。走进官厅,手本刚才上去,里头已叫“请见”。当下刘中丞同他讲的就是严州府的事情,叫他连夜前去剿办土匪,并说:“那里的事情十分紧急。老兄带了六个营头先去。如果不敷调遣,赶紧打个电报给兄弟,再调几营来接应。今天因为事情太急,所以先请老兄来此一谈,随后补了公事送过来。”
胡华若连连答应,等中丞说完,接着回道:“职道的阅历浅,恐怕办不好,辜负大人的委任。况且手下办事的人得力的也很少,现在想求大人赏派几个人同去。”刘中丞道:“你要调谁,就叫谁去。”胡华若道:“大人这里文案上的周令,职道晓得这人很有阅历,从前在大营里顿过,有了他去,职道各事就可靠托在他一人身上。”刘中丞道:“他吃的了吗?”胡华若道:“这人职道很晓得的。”刘中丞道:“他能够吃的了,最好。好在我这里没有甚么大事情,就叫他跟了你去。还要谁?”胡华若又禀了一个候补同知,姓黄号仲皆,一个候补知县,姓文号西山,连着周老爷一共是三个人。刘中丞统通答应,立刻就叫人传三个人来见。
三个之中,周老爷是在院上当差的,一传就到。见面之后,刘中丞告诉他缘故,要他同去剿办土匪。周老爷听了,不免自己谦让了两句。后见胡华若在旁极力的恭维,说了些“久仰大才,这回的事一定要借重”的话。周老爷一见如此抬举他,又想倘若得胜回来,倒是升官的捷径。想到这里,早已心花都开,便不由自主的答应了下来。胡华若自然欢喜。不多一会子,那两个也都来了。中丞面谕他们,没有一个不去的。胡华若便先起身告辞,又叫他三位各人赶紧预备预备,今天夜里就要动身,公事停刻补过来。三个人站起来答应着。刘中丞便送胡华若出来,一头走,一头问他:“三个人派什么差使?”胡华若回道:“黄丞总办粮台,文令人甚精细,可以随营差遣,周令阅历最深,想委他总理营务。”刘中丞听了无话,送到二门,一呵腰进去了。那周、黄、文三个不等中丞送客趁空,溜了出来,在外头候着替统领站了一个班。胡华若吩咐他们赶紧收拾行李,应领薪水,各付三个月,立刻叫人送到。三个人听了这话,又一齐请安禀谢,送过胡华若上轿不题。
且说周老爷回到文案上,众同寅是早已得信的了,大伙儿过来道喜,齐说:“上马杀贼,乃是千载罕逢之机会。班生此去,何异登仙!指日红旗报捷,甚么司马、黄堂,都是指顾问事。那时扶摇直上,便与弟辈分隔云泥,真令人又羡又炉!”周老爷道:“此仍中丞的栽培,统领的抬举,与各位老同寅的见爱。此去但能不负期望,侥幸成功,便是莫大幸事,何敢多存妄想。”众人道:“说那里话来!”正在那里谦让的时候,忽然戴大理走过来,拿他一把袖子,拖到隔壁一间堆公事的屋里,说道:“我有一句话关照你。”周老爷道:“极蒙指教!但不知是甚么事情?”戴大理道:“就是禀请你的那位胡统领,他这人同兄弟不但同乡,而且同年,从前又同过事。虽说他已经过了道班,兄弟却与他很熟,极知道他的脾气。老哥现在跟了他去,所以兄弟特地关照一声,所谓知无不言,方合了我们做朋友的道理。”周老爷道:“老前辈如有关照,实在感激得很?”戴大理道:“客气。这位胡统领最是小胆,凡百事情,优柔寡断。你在他手下办事,只可以独断独行,倘若都要请教过他再做,那是一百年也不会成功的。而且军情一息万变,不是可以捱时捱刻的事。你切记我的说话,到那时候该剿者剿,该抚者抚。他虽然是个统领,既然大权交代与你,你就得便宜行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能如此,他格外敬重你,说你能办事;倘或事事让他,他一定拿你看得半文不值。我同他顿在一块儿这许多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周老爷听了他的言语,果真感激的了不得,而且是心上发出来的感激,并不是嘴里空谈。当下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别的。周老爷赶着回家,收拾行李。未到天黑,胡华若派人把公事送到,又送了三个月的薪水,因为出兵打仗,格外从丰,每月共总二百两银子,三个月是六百两。周老爷开销过来人,收拾好行李,一直挑到候潮门外江头下船。那黄、文二位亦刚刚才到。又等了一会子,方见胡统领打着灯笼火把,一路蜂涌而来,到了船上,一同会着。胡华若吩咐立刻开船。船家回道:“现在夜里不好走,就是开了船,也走不上多少路。不如等到下半夜月亮上来,潮水来的时候,趁着潮水的势头,一穿就是多远,走的又快,伙计们又省力,岂不两得其便?”船头上的差官进来把这话回过,胡华若无甚说得,差官退了出去。
原来这钱塘江里有一种大船,专门承值差使的,其名叫做“江山船”。这船上的女儿、媳妇,一个个都擦脂抹粉,插花带朵。平时无事的时候,天天坐在船头上,勾引那些王孙公子上船玩耍;一旦有了差使,他们都在舱里伺候。他们船上有个口号,把这些女人叫作“招牌主”:无非说是一扇活招牌,可以招徕主顾的意思。这一种船是从来单装差使,不装货的。还有一种可以装得货的,不过舱深些,至舱面上的规矩,仍同“江山船”一样,其名亦叫“茭白船”。除此之外,只有两头通的“义乌船”。这“义乌船”也搭客人也装货,不过没有女人伺候罢了。此时胡统领手下的兵丁坐的全是“炮划子”。因为他自己贪舒服,所以特地叫县里替他封了一只“江山船”。县里要好,知道他还有随员、师爷,一只船不够,又封了两只“茭白船”。当下胡统领坐的是“江山船”,周、黄、文三位随员老爷,还有胡统领两位老夫子,一共五个人,分坐了两只“茭白船”。有人说起这“江山船”名字又叫做“九姓渔船”。只因前朝朱洪武得了天下,把陈友谅一帮人的家小统通贬在船上,犹如官妓一般,所以现在船上的人还是陈友谅一帮人的子孙,别人是不能冒充的。
闲话休题。且说当日胡华若上了“江山船”,各随员回避之后,便有船上的“招牌主”上来,孝敬了一碗燕菜。胡统领是久在江头玩耍惯的,上船之后,横竖用的是皇上家的钱,乐得任意开销,一应规矩,应有尽有,倒也不必表他。却说三位随员,两位幕宾,分坐了两只“茭白船”。五人之中,黄仲皆黄老爷是有家眷,一直在杭州的。一位老夫子姓王,表字仲循,是上了年纪的人,而且鸦片瘾又来得大,一天吃到晚,一夜吃到天亮,还不过瘾,那里再有工夫去嫖呢。所以这两个须提开,不必去算。下余的三个人:第一个文西山文老爷是旗人,年纪又轻,脸蛋儿又标致,穿两件衣裳,又干净,又峭僻。不要说女人见了欢喜,就是男人见了也舍他不得。因为他排行第七,大家都尊他为文七爷。还有一个老夫子,姓赵。他的号本来叫做补蓼,后来被人家叫浑了,竟变成“不了”两字。年纪也只有二十来岁,抛撇了家小,离乡背井,二千多里来就这个馆,真真合了一句话,“三年不见女人面,见了水牛也觉得弯眉细眼。”这赵不了确实实在在有此情景。末了说到周老爷。他这人上回已经表过,业已知其大略。他的为人,却合了新学家所说的“骑墙党”一派:遇见正经人,他便正经;碰着了好玩的朋友,他便叫局吃酒,样样都来。外面极其圆通,所以人人都欢喜他。但有一件毛病,乃先天带了来,一世也不会改的,是把铜钱看的太重,除掉送给女人之外,一钱不落虚空地。临走的时候,胡华若送他三百银子,他分文不曾带上船,一齐托朋友替他放在外头,预备将来收利钱用。他的意思,这回跟着出门打土匪,少不得胡统领总要派两个营头给他带,有兵就有饷,有饷就好由我克扣。倘或短了一千、八百,还可以向胡统领硬借。戴大理说他吃硬不吃软,他们是熟人,说的话一定是不会错的。
此刻单表文、赵二位,他俩齐巧顿在一只船上。文七爷早已存心,未曾上船之前,已经吩咐水手,把他这只船开的远远的,不要同统领的船紧靠隔壁。船上人会意,知道接到了大财神了。等到一上船,齐巧这船上有个“招牌主”叫做玉仙,是文七爷叫过局的,此刻碰见了熟人,格外要好。文七爷从统领船上回话回来,玉仙忙过来替他接帽子,解带子,换衣服,脱靴子,连管家都不要用了。跟手玉仙又亲自端着燕窝汤,叫文七爷就着他手里喝汤。两个人手拉手儿,一并排坐在炕沿上,赵不了见了眼热,心上想:“到底这些势利,见了做官的就巴结。”正在盘算的时候,不提防一个人,也拿了一个盖碗往他面前一放,把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却是玉仙的妹妹,名字叫兰仙的,亦端了一碗燕菜汤给他。你道为何?原来这船上的人起先看见他穿的朴素,不及文七爷穿的体面,还当他是底下人。后来文七爷的管家到后头冲水说起来,船家才晓得他是总领大人的师爷,所以连忙补了碗燕窝汤。但是罐子里的燕窝早都倒给文七爷了,剩得一点燕窝滓了。船家正在踌躇,冲水的二爷道:“冲上些开水,再加点白糖,不就结了吗。”一言提醒了船家,如法泡制,叫兰仙端了进去。赵不了一见,直把他喜的了不得。又幸亏他生平没有吃过燕菜,如今吃得甜蜜蜜的,又加兰仙朝着他挤眉弄眼,弄得他魂不附体,那里还辨得出是燕菜是糖水。
列位看官:你可晓得文七爷的嫖是有钱的阔嫖。前头书上说的陶子尧的嫖,是赚了钱才去嫖的,也要算得阔嫖。单是这位赵不了,他一个做朋友的人,此番跟了东家出门,不过赚上十两八两银子的薪水,那里来的钱能供他嫖呢。所以他这嫖,只好算是穷嫖。把话说清,列位便知这篇文字不是重复文章了。
闲话休题。且说赵不了当时把碗糖汤吃完,一口也不剩。吃完之后,也不睡觉,便同兰仙两个人尽着在舱里胡吵。此时文七爷却同玉仙静悄悄的在耳房里,一点声息也听不见。一直等到下半夜,齐说潮水来了。船上的伙计一齐站在船头上候着。只听老远的同锣鼓声音一般,由远而近,声音亦渐渐的大了,及至到了跟前,竟像千军万马一样,一冲冲了过来。一个回身,把船头顿了两顿。伙计们用篙把船头一拨就转,趁着潮水,一穿多远,已经离开江头十几里了。其时大众都被潮水惊醒。不多一刻,天已大亮,船家照例行船。文七爷已经起来的了,看看天色尚早,依旧到耳房里去睡,玉仙仍旧跟着进去伺候。起先还听见文七爷同玉仙说话的声音,后来也不听见了。赵不了自从同兰仙鬼混了半夜,等到开船之后,兰仙却被船家叫到后稍头去睡觉,一直不曾出来。中舱只剩得赵不了一个,举目无亲,好不凄凉可惨。一回想到玉仙待文七爷的情形,一回又想到兰仙的模样儿,真正心上好像有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
到了次日停船之后,文七爷照例替玉仙摆了一桌八大八小的饭,请的客便是两船上几个同事,只是没有请统领。王、黄二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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