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沃特去了,而麦克沃特没有疯。约塞连也去了,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又去了两次之后,谣传还要执行一次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他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于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坚定地一瘸一拐走进多布斯的帐篷,把一根指头放到嘴边说:“嘘!”
“你嘘他干什么?”小桑普森一边问一边用门牙剥着橘子皮,同时在细读一本卷角的漫画书,“他连话都没说。”
“快滚!”约塞连对小桑普森说,并用大拇指朝背后帐篷出口处猛地一指。
小桑普森识趣地抬起他那棕黄的眉毛,顺从地站起身。他撅起嘴,往下垂的黄色小胡子里吹了四声口哨,然后跨上几个月前买的那辆满是凹痕的二手绿色旧摩托车,轰的一声启动,往山里去了。约塞连等着,直到马达最后一声微弱的轰响完全消失在远处。帐篷里的气氛好像不大正常。这地方太整洁了。多布斯抽着一支粗短的雪茄,好奇地打量他。他害怕得要命,因为约塞连拿定了主意要大胆行事。
“好吧,”约塞连说,“我们就杀掉卡思卡特上校吧。我们一块儿干。”
多布斯大惊失色,噌地从行军床上蹦了下来。“嘘!”他吼叫道,“杀掉卡思卡特上校?你胡说什么呢?”
“小声点,该死的,”约塞连咆哮道,“全岛都听见了。你那把枪还在吗?”
“你疯了还是怎么了?”多布斯喊道,“我为什么要杀掉卡思卡特上校?”
“为什么?”约塞连盯着多布斯,疑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这是你的主意,不是吗?不是你到医院来求我干的吗?”
多布斯缓缓一笑。“但那时我只飞了五十八次任务,”他美滋滋地吸了一口雪茄,解释道,“现在我都打好包了,就等着回国。我已经飞完了我的六十次任务。”
“那又怎样?”约塞连回击道,“他一定还会增加任务次数。”
“也许这次他不会。”
“他永远都在增加次数。你究竟怎么啦,多布斯?问问饿鬼乔他打过多少次包了。”
“我得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多布斯固执地坚持道,“我既然已经脱离战斗,现在还往这种事情里掺和,那我可是真疯了。”他轻轻弹去雪茄的烟灰。“我劝你,”他议论道,“跟其他人一样飞完你的六十次任务,然后看看情况再说。”
约塞连克制着,才没把一口唾沫狠狠啐进他的眼睛。“我也许活不到飞完六十次了,”他哄骗他,声音悲观而无力,“有传闻说,他又去主动请战,让我们大队轰炸博洛尼亚。”
“这不过是谣言,”多布斯向他指出,并显出一派自命不凡的气度,“你不要听到什么谣言都相信。”
“你能不能不给我提建议?”
“为什么不找奥尔谈谈?”多布斯建议道,“上周执行飞阿维尼翁的第二次任务时,奥尔又被击落,掉进水里了。也许他很不满,正想干掉他呢。”
“奥尔没有那个头脑,他才不会不满呢。”
约塞连还在医院的时候,奥尔又被击落进水里了;他驾着损伤的飞机缓缓滑落到马赛港外明净的碧波上,技巧如此完美,六个机组成员居然全都毫发无伤。海水还在飞机周围翻着白色和绿色的泡沫,飞机前后舱的逃生出口就已迅速打开,机组人员穿着软耷耷的橙色海上救生衣,尽可能快地爬了出来;救生衣没能充气,无力地垂挂在他们的脖子上、腰间,毫无用处。救生衣没能充气,是因为米洛取走了充气膛里一对二氧化碳充气筒,做草莓和碎菠萝冰淇淋苏打水供应军官食堂了,然后在充气筒的位置贴上一些油印纸条,上面写着:“有益于M&M企业就是有益于国家”。奥尔最后一个从下沉的飞机里跳了出来。
“你真该看看他那副样子!”向约塞连讲述这段插曲时,奈特中士哈哈大笑,“这是你见过的最他妈滑稽的事。那些海上救生衣全都不管用,因为米洛偷走了二氧化碳,制作你们这些杂种一直在军官食堂享用的冰淇淋苏打水去了。不过到头来,结果还不算太糟。我们中只有一个人不会游泳,我们抬起那家伙放进了救生筏里;我们还都站在飞机上的时候,奥尔就拉着救生筏的绳子,紧贴机身把它降了下去。那个矮小的怪家伙干这种事情还真有两下子。接着另一只筏子没拴牢漂走了,结果我们六个人只好挤在一只筏子上,胳膊肘、大腿挨得紧紧的,你都不能稍稍动一下,不然就会把旁边那个家伙撞到水里去。我们下飞机才三秒钟,飞机就沉了下去,剩下我们孤零零地待在那里,这下我们马上拧开救生衣充气膛的螺帽,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才发现米洛那些该死的纸条,说什么凡是有益于他的就有益于我们其他人。这个狗杂种!妈的,我们全都诅咒他,只有你那个伙计奥尔除外,他只是一个劲地咧嘴笑着,好像有益于米洛的可能真的有益于我们其他人,他才不在乎呢。
“我发誓,你真该看看他的样子,就坐在救生筏的边上,像个船长,我们都只是望着他,等着他告诉我们要干什么。他每隔几秒钟就用手拍拍大腿,仿佛得了疟疾一样,说‘现在没事了,没事了’,再咯咯傻笑,像个狂热的小怪物,然后又说‘现在没事了,没事了’,再咯咯傻笑一阵,还是像个狂热的小怪物。我们就像在看白痴似的。最初几分钟里,要不是为了看他的热闹,我们恐怕早已散得七零八落了,因为大浪一个接一个打进救生筏里,把我们淋得透湿,有时还卷走几个人掉到海里,我们得赶在下一个浪到来之前爬回筏子里去,不然就被冲远了。那真是太滑稽了。我们就这么掉下去爬上来,掉下去爬上来。我们让那个不会游泳的家伙伸直了躺在筏子正中,但就算在那个地方,他也差点淹死,因为救生筏里的水已经很深,老是往他脸上溅。嗬,乖乖!
“然后奥尔动手打开了救生筏的储物间,滑稽事才真正开始。他先是找到一盒巧克力条,便分发给大家,于是我们就坐在那儿吃又咸又湿的巧克力条,同时海浪不停地把我们打下筏子,卷进水里。接着,他找到了一些汤料和几只铝杯,便给我们做汤喝。然后他又找到一些茶叶。真的,他沏了茶!你能想象我们坐在那里,屁股底下浸得透湿,而他却在给我们上茶的情景吗?这下轮到我掉下筏子了,因为我笑得太厉害。我们全都在笑。可他却正经得要死,只是偶尔愚蠢地咯咯傻笑或者古怪地咧嘴一笑。瞧这傻子!他找到什么用什么。他找到一些驱鲨剂,便立刻洒到海里。他找到一些标识颜料,也马上扔进水里。接下来他找到一根钓鱼线和一块干鱼饵,顿时满脸发光,好像我们即将葬身大海或者德国人从斯培西亚派船来抓我们并用机关枪扫射我们之前,海空救援艇恰巧赶到救了我们。也就一转眼工夫,奥尔已经把钓鱼线甩到水里钓起鱼来,高兴得像只云雀。‘中尉,你期望钓到什么?’我问他。‘鳕鱼。’他告诉我。他是认真的。幸好什么也没钓到,不然他会把鳕鱼生吃了,还会逼着我们吃,因为他找到一本小书,上面说生吃鳕鱼没关系。
“他找到的下一样东西是把蓝色的小桨,大小就跟配纸杯的勺子差不多,嘿,他果真用这把桨划了起来,想靠那根小棍子移动我们足足九百磅的重量。你想象得出吗?这以后,他找到一个小小的指南针和一张大大的防水地图,他把地图摊开放在膝盖上,又把指南针放在地图上。他坐在那里,装了鱼饵的钓鱼线拖在背后,指南针搂在怀里,地图铺在膝盖上,然后拼命划着那把微不足道的蓝色小桨,好像正在向马略卡岛全速前进,直到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救援艇来把我们接走。上帝啊!”
奈特中士对马略卡岛了如指掌,奥尔也是,因为约塞连常对他们讲起西班牙、瑞士和瑞典这样一些避难地的情况,这些地方美国飞行员只要飞过去,就能被拘留到战争结束,而且生活条件舒适、奢华至极。在拘留问题上,约塞连是中队里的头号权威,他已经开始谋划每次飞往意大利最北部执行任务时,如何以紧急情况为由飞到瑞士去。他当然更想去瑞典,那儿人们知识水平更高,他还可以和那些低声细语、半推半就的漂亮姑娘一起裸泳,并且生下一大群快乐而没教养的私生子小约塞连来,生产过程从头到尾都能得到国家的资助,他们还能天真无邪地长大成人;但是瑞典够不着,那太远了,于是约塞连只好等着在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上空被一发高射炮弹打掉一个引擎,好有个理由飞往瑞士。他甚至不愿告诉驾驶员他正在把飞机引到那儿去。约塞连常常想着找一个信得过的驾驶员合伙干,假装一只引擎损坏了,来个机腹迫降,把造假的证据毁掉,但是他真正信得过的驾驶员只有麦克沃特,这家伙无论在哪里都是乐呵呵的,他最大的乐子还是驾着飞机嗡嗡掠过约塞连的帐篷,或者咆哮着从海滩游泳者的头顶低低飞过,任凭螺旋桨卷起强劲的气流,在海里划出一道道黑浪,打起一片片水花,飞机过后良久才落下。
多布斯和饿鬼乔都不可能,奥尔也是如此。当约塞连遭到多布斯的拒绝,绝望地一瘸一拐地回到帐篷时,奥尔又在修补那个炉子阀门了。奥尔正用倒扣的铁桶制作这个炉子,它立在平坦的水泥地面中央,那也是他铺就的。他双腿跪地,正起劲地干着活。约塞连故意不去理他,他疲倦地瘸着腿走到行军床前坐下来,吃力地长叹一声。额头上的汗珠慢慢变得冰凉。多布斯令他沮丧。丹尼卡医生令他沮丧。他看着奥尔,一阵毁灭性的不祥幻觉越发令他沮丧。在他的内心,各种各样的紧张感一起涌现出来。神经痉挛了,一只手腕上的青筋开始突突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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