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塞连慌忙睁开眼,看见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一幕。只见高射炮弹炸开的黑烟从高高的上空向他们压下来,而阿费那张滚圆、生着小眼睛的自得的脸上带着平和而茫然的表情,正盯着扑面而来的密集炮火。约塞连惊得目瞪口呆。他的一条腿突然失去了知觉。麦克沃特已经开始爬高,此刻正对着对讲机大喊大叫,要求指示。约塞连向前跳跃,想看看他们在哪里,人却仍然留在原地。他动不了了。这时他意识到身上开始浸湿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裤裆,心头一沉,不觉一阵恶心。一块殷红的血斑正沿着衬衣前襟迅速向上蠕动,像一只巨大的海怪升起来要吞食他。他中弹了!鲜血像无数条拦阻不住的红色蠕虫从裤管上一股股流下来,在地板上汇成一汪血泊。他的心跳停止了。这时飞机又遭到一次重击。约塞连看着伤处古怪的景象,厌恶地浑身战栗,于是朝阿费呼叫求救。
“我的蛋没了!阿费,我的蛋没了!”阿费没听见,于是约塞连俯身去拉他的胳臂。“阿费,救救我,”他哀求道,几乎哭起来,“我中弹了!我中弹了!”
阿费慢悠悠转过身来,戏弄地咧嘴一笑,视而不见。“什么?”
“我中弹了,阿费!救救我!”
阿费又咧嘴一笑,温和地耸耸肩。“我听不见。”他说。
“难道你看不见?”约塞连不相信地大叫。他感到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并在身下淌开。他指着那越来越深的血泊喊道:“我受伤了!看在上帝分上,救救我!阿费,救救我!”
“我还是听不见。”阿费温和地抱怨道,并用粗短的手拢着苍白的耳朵,“你说什么?”
约塞连声音虚脱地答话,因为叫喊了这么多而突然感到疲倦了,同时也厌倦了他眼下的处境,如此丧气、令人气恼又荒唐可笑。他就要死了,却没有人注意。“算了。”
“什么?”阿费喊道。
“我说我的蛋没了!难道你听不见?我的大腿根受了伤!”
“我还是听不见。”阿费回答道。
“算了!”约塞连尖叫道。他有一种被困住的恐惧感,突然感觉非常冷、非常虚弱,不禁颤抖起来。
阿费再次遗憾地摇了摇头,他那只龌龊的乳白色耳朵几乎凑到了约塞连脸上。“你真得大声一点,我的朋友。你真得大声一点。”
“走开,你这个杂种!你这个愚笨、麻木的杂种,走开!”约塞连哭泣道。他真想痛打阿费一顿,却没有力气举起手臂。他转而决定睡觉,于是朝旁边一歪,昏死过去。
他伤在大腿上,等他恢复知觉后,发现麦克沃特正跪在身边照料自己。他大感宽慰,尽管仍然看见阿费鼓胀的娃娃脸凑在麦克沃特肩后,心平气和地看着他。约塞连无力地对麦克沃特笑笑,感到很难受,便问道:“谁在照管飞机?”麦克沃特似乎根本没听见。约塞连越来越恐惧,他一点一点聚气,尽可能高声地重复了这句话。
麦克沃特抬眼一望。“天哪,真高兴你还活着!”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叫喊起来。他眼睛周围那些愉快、亲切的皱纹因紧张而显得发白,又因沾了尘垢而有些油腻腻的。此刻他正拿着一卷绷带,没完没了地缠绕着约塞连大腿内侧的一大块棉花敷料,约塞连感觉捆扎得有点紧。“内特利在控制飞机。可怜的小伙子听说你中弹了,差不多快大哭起来。他现在还以为你死了呢。他们打断了你的一条动脉,不过我想我已经止住了。我给你打了些吗啡。”
“给我多打点。”
“恐怕还太早。等你觉得痛了,我会再给你打些。”
“现在就痛。”
“哦,好吧,管他呢。”麦克沃特说着又在约塞连的胳膊上注射了一剂吗啡。
“你告诉内特利我没事的时候……”约塞连对麦克沃特说话时又一次失去了知觉。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像是隔着薄薄一层草莓色明胶,而一股强大、低沉的嗡嗡声把他吞没了。他在救护车里苏醒过来,对着丹尼卡医生象鼻虫一般阴郁、黯然的表情鼓励般地笑了一笑,也就这么转瞬即逝的一两秒钟,一切又都变成玫瑰花瓣似的粉红一片,随后便是一团漆黑与深不可测的死寂。
约塞连在医院里醒来又睡过去。他在医院再度醒来时,那股乙醚味已经没有了,只见邓巴穿着睡衣躺在过道对面的病床上,他却一再坚持说他不是邓巴,而是一个姓福尔蒂奥里的人。约塞连心想,他准是疯了。他怀疑地撇了撇嘴,此后一两天睡觉时都还断断续续想着这事,然后他醒了,而护士们又都不在近旁,于是他得以爬下床去亲眼探个究竟。地板就像海滩漂浮的木筏一样摇摆不定,而他一瘸一拐横穿过道去细看挂在邓巴床尾的体温卡上的名字时,大腿内侧的缝线就像细碎的鱼齿啃噬着他的肌肤。果不其然,邓巴说得对:他再也不是邓巴了,而是安东尼·费·福尔蒂奥里少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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