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思卡特上校三十六岁,是一个圆滑成功而又懒散不快乐的人。他走起路来步伐沉重,一心想做将军。他既精力充沛又情绪低落,既泰然自若又时常懊恼。他沾沾自喜却又没有安全感;他胆敢采取多种行政手段以博取上级的关注,却又怯懦地担心他的图谋会弄巧成拙;他英俊而缺乏魅力。这个正在发胖的虚张声势、肌肉发达、自以为是的人,长期以来一直被长时间的忧虑所折磨。卡思卡特上校很是自负,因为他才三十六岁就做了指挥战斗部队的上校;卡思卡特上校又很气馁,因为他都三十六岁了才不过是个上校。
卡思卡特上校不受绝对主义的影响,他只有在跟别人比较时才能衡量自己的进展,而他对杰出的看法,就是做一件事情至少要跟他这个年纪、做事比较突出的所有人做得一样好。一方面,有成千上万他这个年纪或者比他年长的人甚至还未获得少校军衔,这让他对自己非凡的价值颇有点虚幻的得意;另一方面,也有他这个年纪或者比他年轻的人已经做上了将军,这又使他产生一种令人痛苦的失败感,弄得他焦虑得使劲咬指甲,难以抑制的急躁情绪甚至比饿鬼乔还要强烈。
卡思卡特上校身材高大,凸胸,宽肩,拳曲的黑发剪得很短,发梢已有些灰白。他嘴里经常叼着一只装饰精美的烟嘴,那是他在来皮亚诺萨指挥飞行大队的前一天买的。他一有机会就把那烟嘴炫耀似的展示一番,还学会了熟练地摆弄它。无意中,他发现自己骨子里深具用烟嘴抽烟的天赋。就他所知,整个地中海战区就只有他这么一个烟嘴,这个念头既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又使他焦虑不安。他丝毫不怀疑,像佩克姆将军那样有教养又有知识的人一定是赞赏他用烟嘴抽烟的。但是他们两人很少碰面,而这也可算是十分幸运的事,卡思卡特上校欣慰地认识到,佩克姆将军也许根本不赞同他使用烟嘴。卡思卡特上校被这样的疑惧困扰时,总是强忍悲伤,只想把那该死的东西扔掉。但是他坚定不移的信念阻止了他:这个烟嘴从来都是为他阳刚、威武的体魄增辉的,使他平添一份老练的英雄气概,明显胜过美军中所有那些与他竞争的上校军官。不过他哪能那么肯定呢?
卡思卡特上校就是这样一个不知疲倦的人,一个勤奋、紧张、专注、日夜为自己算计的战术家。他是一个作茧自缚的人,一个大胆而绝无谬误的外交家,总是在为错失的所有良机而痛骂自己,为所犯的全部错误而懊恼自责。他紧张、易怒、痛苦而又自命不凡。他是个勇猛的机会主义者,贪婪地扑向科恩中校为他找到的每一个机会,随后又被可能遭受的后果吓得浑身颤抖,绝望得直冒冷汗。他热衷于收集谣言,特别喜欢飞短流长。他相信听到的所有消息,却对哪一条都没有信心。他对任何信息都保持警觉,尤其敏感于并不存在的关系和情况。他是知悉内幕的人,却老在可怜地努力弄清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是个狂暴、无畏的欺软怕硬之人,无法解脱地想着自己一直在给那些大人物留下可怕而不能磨灭的印象,殊不知他们几乎不知道世上还有他这么个人。
每个人都在迫害他。凭借他的机智,卡思卡特上校生活在一个多变、诡秘的世界,其中充满了耻辱与荣耀,充满了压倒性的虚幻胜利和灾难性的虚幻失败。他随时摇摆于极度的苦恼与兴奋之间,时而将胜利的辉煌倍增到荒谬的地步,时而又把挫败的严重性夸张到悲惨的境地。从未有人见过他打瞌睡。如果他听说有人看见德里德尔将军或佩克姆将军微笑、皱眉或者既不微笑也不皱眉,他不找到一个可接受的解释是平静不下来的,而且执拗地嘟哝个没完,直到科恩中校前来劝慰,要他放松些,别那么紧张。
科恩中校是忠实而必不可少的同盟者,但他老是惹得卡思卡特上校烦恼。卡思卡特上校十分感激科恩中校想出的那些富有独创性的策略,并表示将永志不忘,然而后来等他意识到这些策略可能行不通的时候,便对科恩中校大发雷霆。卡思卡特上校受了科恩中校极大的恩惠,但是根本不喜欢他,不过跟他联系较多而已。卡思卡特上校嫉妒科恩中校的才智,于是他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科恩中校还只是个中校,尽管他比卡思卡特上校几乎大了十岁,而且是在州立大学受的教育。卡思卡特上校哀叹命运之可悲,想要个得力的助手吧,却得到像科恩中校这样一个平凡的人。不得不如此彻底地依赖一个从州立大学出来的人,实在算不得体面。如果有人真的要成为他必不可少的助手,卡思卡特上校悲叹道,那么他必然是富有、衣着光鲜的人,是出身名门、比科恩中校更加成熟的人,不会轻慢地看待卡思卡特上校想做将军的愿望,因为卡思卡特上校暗地里怀疑科恩中校暗地里就是这么做的。
卡思卡特上校一心想做将军,心情急迫到任何手段都愿意尝试,甚至宗教。在他把飞行次数提高到六十次之后的那个星期,一天接近中午的时候,他把随军牧师叫到办公室,突然手指朝下指着办公桌上他那份《星期六晚邮报》。上校穿着他的咔叽布衬衫,领口大敞,雪白的脖子上竖着少许粗硬的黑色胡须,松软有弹性的下唇垂悬着。他从来不曾晒黑过,总是尽可能避开阳光,免得被太阳灼伤。上校高出牧师一个头还多,宽出两倍有余,在他那傲慢专横的威势面前,牧师只感觉虚弱无力。
“看看吧,牧师,”卡思卡特上校吩咐道,一边把一支香烟旋进烟嘴,一边在办公桌后的转椅里满满当当地坐下来,“说说你的看法。”
牧师顺从地低头看看那份打开的杂志,见是一篇社论,占了对开的两页,内容涉及一支驻英格兰的美国轰炸大队,每次战斗任务前大队随军牧师都要在简令下达室做祷告。牧师意识到上校并不打算斥责他时,几乎是喜极而泣了。自从那个动乱的夜晚以来,这两人几乎没有说过话;那天晚上,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揍了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一拳之后,卡思卡特上校遵照德里德尔将军的吩咐把牧师扔出了军官俱乐部。牧师最初害怕的是上校要申斥他,因为前天晚上他未经允许又回军官俱乐部去了。他是同约塞连和邓巴一道去的,这两人意想不到地来到林间空地他的帐篷里,邀他一起去。虽然受到来自卡思卡特上校的威胁,但他还是宁可面对卡思卡特上校的不快,也不愿谢绝这两位新朋友的盛情邀请。几个星期前他去医院探访,就结识了他们,而他们也非常有效地为他隔绝了人际交往中纷繁无穷的沧桑变迁,这是他的职责所必然牵涉的,因为他要与九百多名陌生的军官和士兵最为密切地生活在一起,而这些人却认为他是个怪家伙。
牧师盯着那两页杂志。他把每幅照片都研究了两遍,又专心读着文字说明,一边组织对上校问题的回答,使之成为语法完整的句子,并在心里练习、调整好多次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
“我认为,每次飞行任务之前做祷告是非常合乎道德又值得高度赞扬的做法,长官。”他胆怯地提出看法,然后等待着。
“是啊。”上校说,“不过我想知道,你认为祷告在这儿会不会起作用。”
“是,长官,”牧师停了一下回答道,“我想应该会起作用的。”
“那么,我想试一试。”上校呆板、粉白的双颊突然泛起兴奋的光亮。他站起身来,开始激动地走来走去。“你瞧,祷告给英国这些人带来了多大的好处。这是《星期六晚邮报》上登的一幅上校的照片,他的随军牧师每次任务之前都要做祷告。如果祷告对他有用,那么对我们也应该有用。说不定我们做做祷告,他们也会把我的照片登在《星期六晚邮报》上。”
上校又坐了下来,漠然地微笑着陷入沉思。牧师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话才好。他颇为苍白的长方脸带着愁闷的表情,目光停留在几只装满红色梅子番茄的一蒲式耳容积的筐上,这些高高的筐子一排排靠墙摆着。他假装专心考虑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就是在盯着一排排装满红色梅子番茄的筐子,而且越来越好奇这些满满装着红色梅子番茄的筐子摆在大队指挥官办公室里做什么,祷告的话题反倒忘得一干二净。这时卡思卡特上校也离开话题,温和地问道:
“你想买一点吗,牧师?刚从山上我和科恩中校的农场采摘下来的。我可以批发一筐给你。”
“噢,不,长官。我不想买。”
“那也没关系,”上校大度地让他放心,“你不用买。我们种多少米洛收多少。这些是昨天刚摘的。你瞧,它们是多么结实成熟,就像年轻姑娘的乳房。”
牧师脸红了,上校立刻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羞耻地低下头,肥胖的脸顿时变得滚热。他的手指也变得粗蠢、迟钝了。他极端痛恨牧师,因为他是牧师,才使他铸成说话粗俗的大错;他知道,那个比喻在任何别的情况下,都会被视为机智、文雅的妙语。他拼命回想,要找个办法把两人都从这样的尴尬中解救出来,却想起牧师不过是个上尉而已,于是他震惊而愤怒地喘了口气,立刻挺直了身子。想到刚才竟被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军衔不过是上尉的人愚弄,上校蒙受了羞辱,他气愤填膺地绷紧了脸,复仇般地扫了牧师一眼,目光充满肃杀的敌意,吓得牧师哆嗦起来。上校以愤怒、恶意、憎恨的眼光,长久而无声地瞪着他,借此残酷地惩罚他。
“我们在谈另一件事,”终于,他尖刻地提醒牧师,“我们谈的不是年轻姑娘结实、成熟的乳房,而完全是另一件事。我们在谈每次飞行任务前都要在简令下达室举行宗教仪式。我们有不能这么做的理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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