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非时间14点35分,一架由尼日利亚承运商达鲁航空租用的安东诺夫客货两用飞机,在开普敦人口最稠密的小镇之一——卡雅丽莎——中心地带坠毁。事发时,海角医疗救援机构的高级急救员利亚姆·德·维利是第一批到达现场的医护人员之一。他通过网络视频电话和电子邮件接受了我的采访。
坠机事故发生时,我们正在巴登·鲍威尔大道上处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出租车在和一辆奔驰轿车相撞后发生了侧翻。不过,这起事故并不是很棘手,而且警方已经在我们到达之前将车子翻了过来,救出了被困车内的驾驶员。所幸,驾驶员身上只受了些轻伤,但是出于谨慎起见,我们还是准备把他送到急诊室去缝针。我记得,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肆虐了好几周的东南风终于偃旗息鼓了。就连远处的平顶山上都只挂着一缕薄云。要不是我们为了省事,把救护车停在了马卡莎污水处理厂旁边,那真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一天了。在闻了二十分钟的臭气后,我已经被熏得头昏脑涨了,心中暗暗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把刚买的肯德基吃下去。
那天,和我一起值班的是科尼利厄斯。他是队里新来的初级救护车助理之一。科尼利厄斯人很和善,也很幽默。在我正忙着给出租车驾驶员处理伤势时,他则在一旁和几个前来现场执行任务的交警聊得火热。而那个驾驶员也没有闲着。他在我为他处理上臂的伤口时,拨通了自己老板的电话,谎话连篇地编造着各种理由,脸上毫无羞耻的神情。正当我打算叫科尼利厄斯去通知福尔斯湾急诊室准备接收一名患者时,一声巨响划过了天际,吓得在场所有的人都跳了起来。出租车驾驶员手一软,手机咔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看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大家肯定都这么形容,但我还是要不免俗地说一句,当时的场景简直就和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让人简直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依稀记得,那架飞机飞得又低又慢,我都能清楚地看到机身上残破的标志。你知道的,就是一个被一条绿色曲线盘绕着的字母“D”的标志。尽管机身下方的起落架已经放下来了,但是两侧的机翼却还在不停地左摇右摆,就像是一个走钢索的人在试图保持平衡一样。我记得自己当时还在纳闷,机场不是在另一个方向吗?这个飞行员到底在干什么呀?
突然,科尼利厄斯声嘶力竭地喊叫了起来,并奋力地用手指着远方。虽然我根本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是能够大概猜到他的意思。他家所在的米歇尔平原就在飞机飞去的那个方向。我突然想到,难道这架飞机是要坠毁了吗?虽然它当时看上去并没有着火,但毋庸置疑的是,它肯定是遇上大麻烦了。
飞机渐渐远离了我们的视线。紧接着,远方传来了“轰隆”的一声巨响,似乎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震。事后,我们的总部控制员达伦说,科尼利厄斯和我当时所处的位置距离事发地点太远了,因此可能没有受到余震的影响。但我记得并不是那样的。几秒钟后,只见一朵黑云蹿上了天空。那黑云的体积之大,让我立刻就想起了原子弹在长岛上空爆炸时的画面。我当时就在想,上帝呀,在这样的事故中是绝对不可能有人生还的。
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再多想。科尼利厄斯当即就跳进了身旁的出租车里,开始用车上的无线电设备向总部汇报,说我们目击了一起重大的坠机事故,并提醒总部准备采取灾难处理措施。我告诉出租车驾驶员,让他耐心等待另一辆救护车来送他去急诊室。然后我转身向科尼利厄斯大喊道:“告诉他们这是第三级事故,告诉他们这是第三级事故!”现场的执勤警察们已经纷纷跳上了警车,直奔通往卡雅丽莎的哈拉雷分岔路了。我也随即跳上了救护车的后车厢,感觉体内的肾上腺素在直线升高,丝毫不记得自己已经值了超过12个小时的班。
科尼利厄斯开着救护车紧紧地跟随着前方的警车,表情显得十分严肃。而我则一把扯下挂在车里的大帆布背包,开始在锁柜里翻找着防火面具、静脉注射器等一切可能会用到的东西,然后把它们统统都挂在车内的担架下面。没错,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平日里接受的应急训练不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准备的吗?不过,说实话,训练是一回事,我可从来都没想到过自己真的会遇到这种情况。福尔斯湾的鱼谷旁边有一处低洼地带。因此,我猜想飞行员在发现飞机出现了故障,又无法飞回机场时,很有可能就是想要到那里实施紧急迫降。
你大概不会相信,那段路途在我的记忆里是多么的刻骨铭心。我隐约记得,车里的无线电接收设备不时会发出呲呲的响声,科尼利厄斯那双握着方向盘的手紧张得连指关节都发白了,空气中还飘荡着我那没来得及吃的鸡块套餐的气味。这听上去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像卡雅丽莎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救护车一般是很难进入的。但是这一次则不同。总部控制员达伦已经开始通过无线电和科尼利厄斯核对应急程序了。他告诫我们,一定要先等相关人员确保周围一切安全后,才可以开着救护车进入现场。在这种情况下,最要不得的便是盲目装英雄的鲁莽行为了。毕竟,谁也不想在参与营救行动的时候反而伤了自己,最后还得等其他的同伴前来营救吧。
随着我们的救护车一点一点地向事故现场靠近,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大小警车也鸣着刺耳的警笛、闪着扎眼的警灯聚集了过来。周围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滚滚浓烟使得挡风玻璃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油腻的黑渣。科尼利厄斯不得不减速慢行,并开启了窗前的雨刮器。一股辛辣苦涩的汽油燃烧味逐渐充斥了整个救护车的车厢。即便是在事故过去几天后,这股难闻的味道还是在我的身上挥之不去。半路上,救护车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大群人,害得科尼利厄斯不得不猛踩刹车。只见这些人中有的搬着破损的电视,有的抬着残破的家具,还有的怀抱着哭泣的孩子和受伤的小狗。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拼命抢救着自己的财物。要知道,在卡雅丽莎这样一个拥挤杂乱的小镇里,大部分房屋使用的建筑材料都是木头和波形钢,因此很多房屋都是一点就着的,更别提四周散落的那些易燃的石蜡废料了。也就是说,这里一旦发生火灾,火势便会迅速地蔓延开来。
救护车在成片的废墟上缓慢地前进着,不时会有路过的灾民拍打着车体,想要寻求帮助。突然间,车顶的上方响起了爆炸声,震得整个车身都晃动了起来。我不由得暗暗咒骂了一句,该死,就是这儿了。几架救援直升机在我们的头顶盘旋着。我大声朝科尼利厄斯呼喊着叫他停车。显而易见,前方就是事故现场了,而我们必须先搞清楚那里的情况,不能贸然前行。车子停下来后,我急忙从救护车的车厢里爬了下来,想要硬着头皮看一眼现场的惨状。
事故现场满目疮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由一起坠机事故引起的。我可能会以为这里是一座刚刚发生了爆炸的坟场。滚滚的热浪扑面而来,熏得我们简直喘不上气来。事后,我在电视里看到了直升机发回来的航拍画面。只见地面在撞击后被炸出了一个黑色的大坑,周围成片的房屋都被夷为了平地。镇中心那所美国人捐建的学校如今就像是被人折断了的火柴棍一样支离破碎,就连附近教堂花园里的大棚也被轻而易举地切成了两半。
“这里还有!这里还有!快帮帮忙!”周围的人奔走呼喊着,“在这儿!在这儿!”
周围上百个灾民看到我们的救护车后便涌了上来,想要寻求帮助。所幸及时赶来的警察帮我们拦住了疯狂的人群,好给我们留下点时间来分析一下眼前的状况。科尼利厄斯开始按照伤势的大小来给伤员们分类,以便帮助将那些需要马上救治的重伤员稳定伤势。我一眼就看出我经手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快要不行了。他的妈妈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哭诉着,说事发时她和儿子正在卧室里熟睡。谁知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大块的碎片就如雨点般砸穿了卧室的房顶。也就是说,飞机在下坠过程中出现了碎裂,机身碎片就如杀虫剂一般沿途砸了下来。
卡雅丽莎医院的一名医生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事故现场。他临危不惧,行动干净利落,看上去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灾难处理小组赶来之前,他已经在现场划分出了几块分别用于处置伤员、安放遗体和停放救护车的区域。警方迅速将事故现场外围区域用警示胶带围了起来,从机场赶来的消防人员也开始紧锣密鼓地执行起灭火的任务来。这些人眼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在我们抢救伤员的过程中确保周围环境不会发生再次爆炸。大家都清楚地知道,飞机上一般都会携带大量的氧气和汽油,一旦这些物质被明火引爆,后果将不堪设想。
当时,由我们经手处置的大部分伤员都是外伤患者。很多人是被火烧伤的,也有不少人是被飞来的金属碎片砍伤的。因此,现场不少的伤员都需要尽快接受截肢治疗。除此之外,在场的很多人都出现了视觉上的问题,这其中又以儿童患者居多。科尼利厄斯和我废寝忘食地工作着。尽管警察一直在疏散围观的人群,但还是有不少情绪激动的人冲进了戒严区域。这些人中,有的在为刚刚遇难的亲人哭天抢地,有的则在四处寻找着失踪子女的下落,还有的干脆跑来质问我们其受伤亲友的状况。当然,这其中也有不少人在用手机、相机拍摄着现场的情境。我并不怪他们这么做,但是这些人往往会给救援工作带来很大的阻力。压力无处不在,每一个参与救援的人都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因此特别容易激动。为此,我还特意起身去阻止过科尼利厄斯与一个肩扛相机、企图拍他特写的人扭打起来。
随着浓烟逐渐散去,我慢慢能够看清楚整个事故现场的荒蛮景象了。地上到处散落着金属碎片、衣物布条、破损的家具电器,以及零落的鞋子和支离破碎的手机。当然,这里最常见的就是那些惨不忍睹的尸体了。他们中大部分都已经被烧焦了,有的则是残缺不全、难以辨认。随着越来越多的尸体被救援人员抬到停尸的区域里,周围的哭喊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最后,成堆的尸体连临时停尸房的帐篷都塞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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