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甘特最疼爱的两个子女——海伦和卢克,常常不在家。他的生活也就开始处在一种不完整的状态中。他时而住在家里,时而住在伊丽莎那儿。他害怕、也很不喜欢孤独的生活。但是他的古怪脾气和生活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所以他也不情愿放弃自己家里的舒适而搬到伊丽莎单调、冷清的旅馆去住。她其实也不希望他过来。她供养他吃喝倒没什么,但是他激烈的言论,晚上总喜欢在外面瞎胡闹,而且在外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出去得越来越频繁,这些毛病和习惯使本来十分厌恶他的伊丽莎更加气愤、恼火。
“你有你自己的房子,”她恼火地大声说,“你为什么不住在那里?我可不要你在这里给我惹麻烦。”
“叫他滚蛋好了,”他痛苦地埋怨道,“叫他滚蛋好了,我这把老骨头只是个叫花子,没人管没人要了。啊,老天哪!老马拉车到了尽头,没有用了。一脚把他踢开吧,弯腰驼背,不能再挣钱养家了。他们就要把他丢进垃圾堆里去了,简直是大逆不道、狠心堕落的魔鬼啊。”
话虽如此,但只要有人喜欢听他说话,他就一直待在南都旅馆里不肯离开,冬天的时候,旅馆里房客并不多,显得很冷清,所以他常常给他们带去不少神奇的魔力。他坐在客厅的大摇椅里,面对壁炉中的火光,来回地摇晃着。他眉飞色舞地对那些房客们大谈自己的奇闻和经历,大伙都听得津津有味。他侃侃而谈,偶尔还会择取某个浪漫的片段,添油加醋般地加以润色、组织、安排。这些完整的神奇传说使他们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聚精会神。
在南北战争中,名将费茨修·李勒住了坐骑,向一位农家男孩要水喝。他把满满的一桶水一口气喝得精光,然后仔细盘问哪条是通往葛底斯堡最好的道路,问他有没有见过敌军的分队。最后将军在一个小本上把小孩的姓名记了下来,然后转身离开了。后来他对自己的部下说:“这个小男孩以后肯定会出人头地的。敌人能够培养出这么出色的孩子,我们要想战胜他们是不大可能的。”
他骑着一头小驴子深入到新墨西哥的沙漠腹地、去探寻一座古堡的时候,他在途中遇见了印第安人。刚开始时,他们似乎很友善,紧接着却飞马追赶而来,存心不良,一个个呐喊着要剥他的头皮。他骑着驴子一路狂奔,穿过几个印第安村落,村中红皮肤的人全都咕哝个不停。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他碰见了两个牛仔,并幸免于难。在新奥尔良的时候,一个寂静的夜里,有一个小偷跑进了他的房间,把他的衣服给掳走了。他与其展开了殊死搏斗,并光着身子沿运河街追过了17条街(以前说是5条)。
他每个星期都要看好几次电影。他带着尤金走进剧院,坐下来,屈身探头,全神贯注,一连看两场。看完电影、走出剧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差不多到了夜里10点半或者11点钟。他们走在寒冷、空旷的大街上——城市死一般地沉寂,店铺早早地关了门,时装店橱窗里穿戴着女帽及呢绒衣服的模特儿依然透露出一惯的欢快和天生的娴静。
市中心广场上的喷泉水流渐缓,水流结成了一圈圈的冰,形成了厚厚的冰柱。夏天的时候,泉水喷出后散落了下来,形成一扇蓝色的水帘。喷水量减小之后,这道水帘也就像花儿一样萎缩了,一动不动。
甘特大踏步朝前走,一双眼睛紧盯着白色的水泥路面,同时还绘声绘色地对刚才的电影内容进行着追述和加工。在朦胧的辉光中,崭新、冰冷的钢制缝纫机闪着光亮。辛格大厦,全世界最高。在缝纫机的轧轧声中伊丽莎一不小心手指被针扎了一下,她疼得缩了一下手。他们经过广场拐角处的斯路德大厦,然后向左拐过去。单收办公楼的租钱,每月就有700多块。拐角的橱窗里摆满了橡皮软管以及热水瓶胆。还有可口可乐饮料。有人说这种饮料的配方是从山里一个老太婆那里偷来的,现在价值高达5000万元。饮料桶里有老鼠。伍德店里的饮料更好。这里的生意太清淡了。他近来开始喜欢这种饮料了,每天要喝四五杯。
斯特恩的那幢旧房子本来就在这个角落里,他在那里住了20年光景,后来法格把它买了过去。那块土地原来属于帕斯顿家,后来斯特恩用很便宜的价钱购得,现在这个犹太人发大财了。他搬到北大街去了。“财运好,财运好,随处捡来都是宝。”我要是有时间,我会编一首押韵诗的。13个孩子——她一年养一个,个个都像她,长得又矮又胖的。他家的人都上班挣钱了,儿子还要给老子支付伙食费。我的儿子才不会呢,我敢说,犹太人了不起。
那个约翰·本尼去哪儿了?他们都喊他“驼背”。老天爷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我倒是特别喜欢看他演的电影。噢,想起来了,他早已经死了。
在电影的末尾,他亲吻她的时候,那纯洁的一幕让尤金非常开心。后来——电影的情节更加刺激。她长长的睫毛垂掩住含泪的双眸,不敢睁开眼睛和他对视。在欲火中,她的双唇微微颤动着,他伸开双臂紧紧搂住她,俯身压住她柔顺的娇躯,疯狂地激吻她甜甜的嘴唇。字幕上说晨光初露。陌生人绝不会用第二天早上这样的字眼。他们的脸上全都涂上了黄色的颜料。此时此刻,在古老的英格兰,他们会相互倾诉什么呢?我觉得这一帮人都不好惹。
一阵别样的思绪轻轻掠过,但是他却泰然自若。另一部片子更好一些。
他又想起了陌生人,铁灰色的眼睛,镇静的面容,拔枪速度比最快的还要快18秒。双枪手比尔·哈特、爱森耐的安德森,都是结实、安静的好汉。
他猛地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屁股上,然后伸出食指,对准街边的垃圾桶、灯柱、理发店门口的旋转招牌,砰砰几响。甘特猛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不安、快速地瞪了他一眼。两人继续朝前走着。
大地回春,百花齐放——不,不,不是这个。接着又是一片黑暗。然后,又出现了一幅画面:一朵百合花被践踏在土地里。这意味着他把她的肚子给搞大了。艺术呈现嘛,给她一个漂亮的小娃娃。你不能再离开我了,为什么呢?因为——因为——她垂下羞涩的双眼,双颊绯红。他茫然地看了看她,露出迷感不解的眼神——(哦,棒极了!)——眼神落在她手里紧张抚弄的那个小东西身上,心中明白了几分。她羞得满脸通红,试图把小东西藏在身后。感谢上帝的恩宠!他恍然大悟了!难道这是真的吗?她向他靠了过来,半哭半叫地喊了一声,然后把她火热的脸颊埋在他的脖子上。傻小子,当然是真的(你这个坏蛋)。小舞女的故事。法罗·吉姆色迷迷地盯着她,嘴里叼着一根湿渍渍的雪茄,两只手翻洗着扑克牌,一边好色地微笑着。他的皮鞋擦得锃亮,上面插着一把短刀,花边袖口里有三张王牌和一把小型迪林格手枪。他心存杀机,但神情温和,不动声色。但是他的一举一动都无法逃过陌生人那双灰色的眼睛。陌生人泰然自若地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从镜子旁边转过了身子,手起枪响,比对方快了16秒,法罗枪都来不及掏出,应声倒在地上,缓缓滑过了地板。
三Y酒吧里挤满了人,此刻却变得鸦雀无声,人们全都惊呆了。贝德·比尔和两个墨西哥同伙吓得面如死灰。最后,那个郡治安官开口说话了,他望了望倒在地上的法罗,转过身来,神情敬畏地脱口说道:
“我的天哪,陌生人!我可从没有见过比法罗拔枪还快的人,请问尊姓大名?”
“朋友,据老家家谱所记,本人姓甘特,名尤金,但是这一带的人都叫我‘南国幻影’。”
人群中发出一阵缓慢的吁声和惊奇声。
“我的天哪!”人群中有人轻声说道:“幻影现身了!”
“幻影”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继续喝他的威士忌,没想到竟和那个小舞女正好面面相对。她清澈的眸子里涌出了晶莹的泪水,情不自禁地落在他铜色的手上。
“我该如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呢?”她边哭边说,“你不仅挽救了我的生命,也保住了我的清白。”
可是这个“幻影”大侠虽然身经百战,身手不凡,但是此刻却不敢正视面前这双棕色的大眼睛。他从脑袋上摘下墨西哥大宽边帽子,不好意思地放在大手上旋转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这算不了什么,”他吞吞吐吐、笨拙地说,“为良家女子效劳,乃本人分内之事。”
这时候,两个伙计已经用桌布把法罗·吉姆的尸首盖了起来,抬进了里屋,接着又返回酒吧服侍顾客。顾客们三五成群地聚在酒吧里,又说又笑。很快琴师也坐在一架旧钢琴旁,认真地弹起曲子来,于是人们便踩着音乐节拍,跳起了华尔兹。
在那个时代的荒蛮西部,人们原始的性情容易冲动,杀戮、复仇等现象都是家常便饭,毫不稀奇。
一对酒窝守卫在玉齿两侧。
“想和我跳一曲吗,幻影先生?”
他认真思量着爱的神秘,纯洁但炽热的爱。不错,光从外表上看她是个不贞洁的女人,但是那些污秽的谣言玷污了她。她虽然在一家妓院里做事,但是她的心却是纯洁的。除此之外,还能说她有什么不好呢?他心情愉快地思考着杀人的事,用孩童般的眼睛看着敌人一个个被消灭。电影里大多数人都死得惨烈而干脆。砰、砰,再见了,伙计,我完蛋了。子弹穿过头颅或心脏——只留下一个洞,没有血迹。他保持着天真的童心。他们的脑浆会迸裂出来吗?脸儿稀巴烂、下巴被打掉。要么下部被打中——他疼得双手在空中旋舞,翻滚着身子。要是那玩意儿给打掉呢?那就完了,死定了。他用手卡着自己的喉咙,痛苦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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