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边调整书包一边说:“这间中学也不错啊,离我住的地方也近。省重点在郊区,平时上学是要住校的,我讨厌跟不认识的人睡在一间屋子里,而且听说学校的伙食也很差。”
我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随意地道:“跟我落榜相比,你能考上这间高中才让人吃惊吧。就算你的数理化再好,语文和外语成绩太差,总分也过不了录取线吧。”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
“徐诚你还挺厉害的嘛。最后那几个月我看你拼得眼睛都红了,你每天都不怎么睡觉吧,走路都打摆子。现在你考上了理想的高中,暑假有没有去哪里玩?我到亲戚家住了两个月,每天走路去海边游泳,现在可以不休息一口气游十多公里,给你看我练出来的肌肉……”你说着就兴致勃勃地捋袖子。“我住到开学差点不想回来了,留在镇子上当渔民也不错,反正我已经初中毕业了,干脆在当地找一间高中随便念念……”
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他:“那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愣了一下道:“我怎么可能不会来,我爸会找我麻烦。”
“你不是已经搬出去不跟你爸住在一起了吗?”
你的表情一瞬间凝住了,然后慢慢沉下脸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低下头不说话。
你把书包摔在地上吼道:“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双手握拳。“我去找过你了。”
“你找我做什么?!”
我咬牙不说话。
“你是白痴吗?!为什么要去找我?!”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涩起来。我等了几个月,只为了问你一句话,最后得到的只是一句“白痴”。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道:“因为我想问你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想问你为什么不写升学考试中的作文。我想问你为什么也要报考C中。我想问你,我喜欢你,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你一下子沉默了。我不敢看你的表情,只把目光钉在地板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上的铃打响了,远远地传来了学生们说话的嘈杂声。开学典礼已经结束了,大家正成群结队地向教学楼走来。不过几分钟,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投过奇怪的一瞥从我们身边穿过。
你的声音非常沙哑低沉。你对我说:“徐诚,你搞错了。”
我低着头,眼泪滚滚地滴落在地板上。
文森,你当时说的这句话可真的把我的心都伤透啦。有一段时间我晚上做梦都梦到这个场景,我们站在教室外的楼梯口,你背对着我对我说,徐诚,你搞错了,我不喜欢你,然后整栋教学楼都跟着轰然倒塌。我再也不敢问你爱不爱我了。这世界上的爱有很多种。有人的爱是夏日海边浪漫的漫步,有人的爱是游乐园惊险的过山车,也有人的爱是夜晚河畔徒劳的竹篮打水。我的爱是一条开满野玫瑰的荆棘路,路上的每一朵花都有刺,让行走的人鲜血淋漓,但让人痛苦并不是花的本意,只能说是命运造就了花的形态。
我接受命运的安排。
小诚。3月28日。
第 25 章
你好吗,文森。
今天我趁散步的时间到后山捡松塔。初冬的时候它们从树上坠落,被雪掩埋在下面,春天到了,雪化了,后山松树下的草地上满满地铺了一层干掉的松塔,深山老林里也无人理会。我不敢往林子深处走,只在附近山上的松树下挑挑拣拣。今天的天气很好,我只穿一件外套也不觉得冷,阳光从松枝的缝隙里面漏下来,有小松鼠在林间跳来窜去,转眼不见。我觉得很安宁、平静,不知不觉在后山多坐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听听松涛的声音,静静地享受自然的气息。
文森,我有一个小小的梦想。我想等到几十年以后,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们一起找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隐居下来。天晴的日子一起到水边林间散一会儿步,听听吹拂过树梢叶尖的风声;下雨的夜晚在屋子里点一盏小灯,看雨珠悄悄滑过窗玻璃留下清淡的水痕。我们不要管这人世间的烦恼,只要两个人在这最后的日子里相依为命。
也不知道闭目养神了多久,我忽然隐隐地听到有人急促跑动的声音,睁开眼睛看见假洋鬼子在离我几十米外的山坡下的小路旁扶膝喘气。我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会相遇,接着就是一阵尴尬。自从上次赶走他以后我一直有意避开两人可能见面的场所,这么多天都相安无事,今天突然兴起想要捡松塔,却偏偏被堵在林子里。
我慢慢拍着裤子站起来,把松塔塞在外套里面,拉上拉链,准备就这样走回医院。我跟假洋鬼子实在是气场不合,既然他这么急着到林子里来,索性就把这里让给他。
回医院的小路只有一条。我小心地挪着步子下坡。他三两步跳上来,伸出一只手,目光笔直地望向我。他的手很大很结实,骨节突出,指跟和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看起来曾经吃过不少苦。我抱着一肚子的松塔对他摆摆手,做一个我自己下坡的手势,什么也没说就越过他往山下走。他一把扣住我的胳膊。我吃惊地回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从后背紧紧抱住了。
松塔落了一地。
我一动也不能动。他抱得很紧很紧,两只有力的手臂牢牢圈住了我的肋骨,好像连心脏的脉动都被压迫得急促起来。他微微弯着腰,半张脸贴在我的后脑勺的短发上,湿润的呼吸直喷向我的耳朵。我吃了一惊,慢半拍才开始挣扎,怎么推他都纹丝不动,骂他也不理,过了好久他才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轻微地颤抖起来。
我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的表情。
他哭了。我感到他滚烫的眼泪顺着我的头皮流下去。一滴又一滴,好像怎样都流不尽似的,一直流到脖子上,又顺着脖子滑落进衣服里。
我一动也不敢动。
假洋鬼子抱着我无声地流泪。有的人哭的时候呼天抢地,眼泪却挤不出几滴,他安安静静的一句呻吟也没有,泪水却滚滚而下,连我的头发都打得湿透。一个人得有多伤心才能这样流泪。我以前总觉得他讨厌,却忘了他根本没比我大几岁,手上的老茧却比我见过的所有同龄人都多。大概不是所有的华侨都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生活富裕优越。我们所有人在命运的苦难面前都同样无力。
我上上下下摸遍了也找不出纸巾或手帕,最后只好脱下外套给他擦眼泪。外套领子已经半湿了。
假洋鬼子接过我的外套搭在手臂上,用拇指和食指分别抹一抹红通通的眼睛,甩干眼泪,又把自己的黑呢大衣脱下来盖在我的肩膀上,不顾我的反对硬把我的胳膊塞进袖管里,系上扣子。他的大衣上还带着体温,非常暖和,可是我宁愿他把我自己的外套还给我。假洋鬼子帮我拢一拢领子,拉着我的手下山。
下山的路并不长,只有短短十多分钟。他走得很稳、很慢。我几次想要挣脱他的手,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握回去。遇到陡峭湿滑的地方,他会停下来等一等我,可是不管什么样的路,他都没有松开握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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