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莱娜塔初次相遇她向我倾诉她的遭遇
从荷兰过来,我决定择陆路而行,因而就选定了经过科隆的那条道儿,这是因为我很想再一次看看这座城市,想当年就是在这座城里我曾打发不少美妙诱人快乐开心的时光。于是,我花了十三个西班牙埃斯库多(1)买得一匹脾气温顺的马,这马不费多大气力就能把我与我的行头驮走,可是由于担心路上遇到强盗,我还是竭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并不富有的水手的模样儿。那件色彩花哨,布料相当精美的风衣——这件风衣曾使我在那十分讲究时髦的布拉班特(2)大出风头——我把它换了下来,换上深咖啡色的普通的水手服,然后,套上那短至膝盖又肥又大的灯笼裤。随身行李中保留下来的,只有那在关键时刻可以派上用场的长剑,此物乃是我爱不释手的,我对它的倚重,并不亚于那号称是所有在陆地上旅行的人之庇护神的“圣格勒特路达”。当然,还要备出一路上食宿所必需的盘缠,为此我取出几块“约阿希姆斯塔列勒”(3)——面值不大的银元,至于那数目更大的积蓄,我则把它们全缝进“腰包”——在宽大的腰带的内侧,紧紧地贴在身上,那“腰包”里可全是金币“皮斯托尔”(4)。
经过轻松愉快的五天行程——途中,偶尔也碰上几个同路人,我并不过分仓促地往前赶——我穿过玛斯(5)来到芬洛。当我终于踏上久违了的故土时,当我的眼前已闪现出德意志民族服装时,当我的耳边已飘荡着那么熟悉的乡音时,当我的身心已触及那么热烈而奔放的国语时,我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与骚动!固然,这种骚动乃是一个刚强的男子汉所不应有的,但我在这里还是如实道来,毫不掩饰。从芬洛上路时,我起得很早,指望在当日傍晚就赶到诺伊斯,故而还在费尔森就与那几个同路人分别。那几位要去格拉德巴赫,我则独自一人拐上了去杜塞尔多夫的道儿。就是由于必须分秒必争地往前赶,我开始策马加鞭,可是,马儿突然跌倒在石板路上,跌断了蹄腕骨。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故,竟犹如一个直接的起因,衍生出那长长的一连串令人惊心动魄的事件,打这一天起我就不得不承受的那一连串的事件。不过,我早就注意到,这些琐屑的、偶然的小事却常常是那沉重的磨难之链上的第一环,命运之神有时正是在无形无声之中为我们锻造着那沉重的磨难之链。
骑着瘸马我只能缓慢地前行,离城市还远得很呢,但已经是灰色的黄昏,景物已然模糊不清,草地上升起一股浓雾,很是呛人。就在这黄昏时分,我骑着马穿越一片长满山毛榉的森林,寻思着在这我全然陌生的异乡找个什么地方投宿,心头已经涌动起几分担忧。就在我拐弯的一刹那,我看见在道路的尽头,在一块很小的林间通道上,有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木房子,它孤零零、冷清清,仿佛是被人遗弃在那里。这小屋的大门从里面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它那开口又低又矮的窗户更像是碉堡上的大枪眼儿,不过,屋顶下的一条绳子上悠荡着一个已经碎了一半的长颈大玻璃酒瓶——这酒瓶分明告诉路人:此地乃是一家旅店。于是,我策马向这小屋走去,靠近小屋时,我就举起长剑的柄去扎那护窗板。我那不容迟疑的敲门声,狗儿毫不客气的吠叫声,把这家旅店的老板娘给召了出来。可是,这老板娘许久许久不放我进她的小屋,她盘问我是什么人,向何方去,欲仔细打听出我的底细。我呢,根本就没有预料到我在这旅店里投宿将为自己招来什么样的未来,只是固执地带着恐吓与叫骂要求投宿。人家终于给我打开了门,至于我的坐骑则被他们牵到牲畜栏过夜去了。
沿着摇摇晃晃的楼梯,在黑暗中,我被引到二楼上的形似斗室的小房间里,这房间长度与宽度很不成比例,好像一个装维奥拉琴(6)的琴盒。这种住宿条件可是比意大利差远了,在意大利,甚至在那些最低档的旅店里,也可以找到那舒软的、早已铺好的床,可以找到那令人可口的、桌上定有一瓶酒的晚餐。在我们这个国家里,行路人——除非是那些富人,他们总是随身用骡马驮着几十个塞得满满的行囊——依旧不得不用黑面包、劣质啤酒来犒劳自己,不得不躺在陈年的稻草铺上过夜。烦闷与拥挤——这就是我在故土的第一个栖身之地的第一感受,尤其是我刚刚在荷兰商人们所开设的小旅店里享受过那种整洁、那种舒适、仿佛是打磨过而光泽照人的卧室,这种感受就十分强烈。当然,我在那里之所以能住进那种旅店,也还是借助了手中的介绍信。诚然,我也饱尝那些条件十分艰苦的随地投宿的滋味,那是我沿阿纳古阿卡(7)流浪的苦难岁月里的事,前前后后地对比一下,进进退退地寻思一番,我也就坦然了。于是,我用自己的皮斗篷蒙住脑袋,一心想尽快逃入梦境之中,此时在楼下的客厅里有人开始低声哼唱,我也竭力让自己听而不闻。那是一个醉醺醺的小嗓门在吟唱着一支新曲,我不想去听,可是那歌词却铭刻在我心中:
你看上了这姑娘,
可也别梦想;
既然穷光蛋,
你就别嚷嚷。
这歌曲正好对我催眠,我就要在迷迷糊糊中入睡,然而某种先知般的声音告诉我,这乃是我先前那种生涯的最后一个夜晚,从这一个夜晚起,我得去面临那另一种全新的生活!我的命运之星,载荷着我漂洋过海,在旅途中耽搁了这不多不少恰恰合适的时日,等待着的正是这个夜晚的到来。我的命运之星,引导我前行,仿佛是要把我引向预先确定的路标,把我带到这个离城市与乡村都遥远的小屋。在这座小屋里,一个命运攸关的约会正在等待着我。要是这事落在某个多明我会(8)有学问的修士身上,他一定会于这情形中见出神的安排;而咄咄逼人的实在论(9)者,则一定会找到一种悲哀的理由,为因果联系是如此复杂,故而并不能置于拉易蒙·留里依(10)那机械地旋转着的圆圈而悲哀;可是,当我现在去检索那缘由,那致使我当年在去诺依斯的途中落入那简陋的路旁旅店的缘由,那千千万万个必不可少的偶然事件时,我便失去了把寻常事与超自然的事物,即把奇迹与事物的自然进程(11)经院哲学的术语。区分开来的能力。我只是认为,我与莱娜塔的初次相遇这事本身的奇迹性,并不亚于后来我与她在一起所共同体验的那一切。固然,后来所有的遭遇是非同寻常的、是撼人心魄的,但我与她在小木屋里的邂逅,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已是子夜,也许,子夜时分早已过去,这时我突然醒来,突然间被某种我不曾料及的东西惊醒。我睡的这个房间被浅蓝色的、水银般的月光映照得相当明亮,四周是那样的寂静,仿佛整个地球与苍天本身都溘然死去。可是,就在这万籁俱静、鸦雀无声之中,我却分辨出隔壁的房间里,那木板间壁后面,有一个女人在低声嘟哝着,在有气无力地呼喊着。尽管有这样一句明智的俗语:举凡在外游子,只扫自己背上雪,别管他人肩上霜,尽管我这个人一向也不曾怀有过分的恻隐之心,但是,自幼就植根在身上的那种对惊险奇异的偏爱之心,却不得不引发我去挺身护卫一个遭侮辱的女子,像我这样一个久经沙场、历经沧桑的人,无疑已经拥有一名骑士的权利(12)。于是,我从床上起身,把长剑从鞘中拔出,露出那寒光闪闪的一半,走出自己的房间,走进黑暗的过道,在那么黑暗的过道里,我竟然那么利索地摸到了那个房间的门,正是从那门后传来的声音。我大声地发问,有人需要庇护吗?我又一次重复了这样的发问,可是并没有人回答。于是,我甩起脚猛地踹击那门,撞断了脆弱的小门闩之后,我走进了那个房间。
就在这样的情境中我第一次见到了莱娜塔。
这也是一个没有点烛灯的房间,像我住的那个房间一样,但却也被月光的清辉映得相当明亮。一位背倚着墙壁、半裸着身子、披头散发、张开双臂、神情处于失魂落魄般的极度恐惧之中的女子,木然地站在这个房间里。这里并没有其他的人,因为这房间所有角落都被月光映照得十分清晰,就连那躺在地板上的阴影也轮廓分明,可是,她却向前方伸出双手护卫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什么人正要向她扑过去。她的这一动作本身,也有某种让人惧怕至极的东西,因为这举动无法不让人寻思,她正承受着无形的幽灵的恐吓。发现我站在她面前之后,这女子突然间带着又一声叫喊,径直向我奔过来,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好像我乃是从天上下凡的天使,猛然抱住我的膝盖气喘吁吁地冲着我说道:
“终于,这是你,鲁卜列希特!我可是再也没有气力了!”
在这天之前,我与莱娜塔从未谋面,她这是第一次见到我,就像我也是第一次与她相遇。可是,她竟然这样随便地对我直呼其名,好像我们俩自幼就相识相好,是青梅竹马。后来,我寻思出来了,她可能是在我向旅店老板娘通报姓名时听到了我的名字,然而,当时我的确被她对我直呼其名震惊了。不过,我还是努力仿效斯多噶派(13),不曾流露出丝毫惊讶之情,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肩膀,询问这位陌生的女子,真的是某种幻影在迫害她吗?可是,她没有气力来回答我,她一会儿号啕,一会儿大笑,仅仅用她那只颤抖不停的手指认着一个方位,那个方位对我的眼睛来说除了月亮的光线之外什么也不曾有。我不应当从这里走开,整个环境非同寻常,那些非人的力量就近在咫尺——对这点的意识,此时此刻以深沉的恐惧裹挟着我的全部身心,这种恐惧是从遥远的少年时代直至如今都还不曾体验过的。于是,我把长剑从鞘中整个儿拔出来,我抓住它那亮闪闪的尖刃,两眼直愣愣地紧盯着与十字架同形的剑柄——我这样做不单单是为了安慰正发疯着魔的女士,我本人也相信这一招能降妖伏魔,因为我听说,这样的举动可以防御自身不受恶魔势力的进攻。那女人呢,仿佛进入临死前的挣扎状态,扑腾了一下就突然仰面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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