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从紫禁城走出来,新登基的皇帝朱棣召见了他,见面时朱棣全无皇帝的威仪,一把抓住胡濙,哈哈大笑道:“胡濙啊,你我相遇时,你还是个布衣文士,犹记得燕王府中相谈之欢否?”
胡濙很难将这个豪爽好士的朱棣和血腥屠杀的朱棣连为一人,他心中极不自在,但口中依然不卑不亢地答道:“皇上莫提燕王府旧事,当时之燕王今为天子,当时之布衣今为臣下,这君臣之伦大于一切。”朱棣垂询了胡濙的近况,勉励胡濙要效忠新皇,努力从公报效。
胡濙辞出了皇宫,沿着西长安街,安步当车走到秦淮河畔。正是黄昏时分,天上云彩变化多端,胡濙的心情也随着变化翻腾。朱棣对他很是友善,当他是未就皇位前的“故人”;另一方面,自己是建文二年的进士,是建文纪年中唯一的一次殿试所钦点的二甲进士。靖难之变、京师易天,考验着每一个朝臣对“忠臣”定义的拿捏。
胡濙徐步而行,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也许这与他这些日子以来贴近身边的变化有关。郑洽忽然不见了,章逸也不见了,常府街的章寓人去楼空,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他曾去“郑家好酒”打探,同样是店门深锁,只门前的石榴花还开得火红,正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榴花依旧对骄阳”。连郑芫、朱泛、沙九龄、于安江都不见了。
胡濙隐隐觉得,虽然郑洽在随建文失踪的大臣名单中并不显要,但只要能寻着郑洽,就能寻到建文;而寻郑洽要去他老家。但他不会去密告做朱棣的忠臣,他也不会逃亡做建文的忠臣,他只是胡濙。
不知不觉走到了乌衣巷口,此时夕阳西下,斜阳照在黑瓦白墙和参天高树上,那景象、那色彩是何等眼熟,他眼前忽然浮现了洪武三十年在此初次与郑洽邂逅的情景。当时也是这样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天,他记得那时郑洽的喟叹:“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王谢曾住。”
如今人事全非,只有黄昏的光景依旧。他停在乌衣巷口,抬头四看时,山林在斜阳照射下绿得清楚而浓郁,云影变幻无常,四周景色在忽明忽暗、忽青忽紫之间是一片粉色迷蒙。震天的蝉叫声渐渐减弱了,半天的紫色和金光中,一轮红日渐渐沉下。
胡濙满腹感怀,盯着一只鸟雀投入林中,忍不住口占一首七绝:“鹜隐蝉消惊绿浓,天光云影弄青蒙;何须回首看天紫,我送秦淮落日红。”
胡濙的心思也如天地打翻了的染盘,青、绿、红、紫,只不知下一刻是不是漫长的黑暗?
同样的夕阳,照着浙江浦江郑宅镇漫天的袅袅炊烟。正是晚膳时分,从镇南流过的浦阳江上,一艘单桅的客船缓缓靠在长满了芦苇和水草的岸边。水鸟此起彼落,衬着天边如胭脂的落霞,江上数紫峰,景色美极了。
小客船上一人摇橹,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尼,一个英武的劲装中年,一个略带稚气的少年,船中央有个竹篷搭成的小客舱,舱中坐着一个年轻僧人,正望着那下沉的夕阳,默默无言。
没有人知道这艘不起眼的船上载的就是逃离南京的建文皇帝,其他人当然便是觉明师太、章逸及着男装的郑芫,摇橹的船夫则是昔年明教的水师大将军“赛张顺”陆镇。
方冀的计画周严,又有两路逃亡人马分头掩护,没有人察觉到真正的建文已从皇宫地道到了锦衣卫衙的后院,再从一口枯井潜到护城河边,直接上船,由水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了京师。第一站竟然是郑洽的老家,浦江的“郑义门”。
郑芫悄悄爬进那狭小的船舱,对着已经改名为应文和尚的皇帝道:“大师父,咱们已达浦江郑宅镇东南,再来从浦阳江转向北渠,便可达郑宅镇郊外。章指挥说咱们在此歇一会,等用过晚饭,芫儿便和他上岸去寻于安江和我娘,他们已先到了郑宅镇。我们打探一下情况,再商量入‘郑义门’安顿的事,皇上……啊不,大师父且宽心。”
应文和尚微笑点首道:“有劳诸位,一路总算平安无事,到了这最后一程,还是小心一些好。”郑芫这几天在路上细心照顾应文的起居,清楚发现建文的改变,他从不饮不食,不言不语,渐渐调整了整个思维和心态,如今表面上已经逐渐恢复正常,所有的痛苦正一点一滴化为刻骨铭心的记忆,一丝重生的希望悄悄在他心中发芽。郑芫对应文强迫自我调适的努力感受良深,既是欣慰,亦是心疼。
她和章逸要上岸时,陆镇坐在船尾,已经开始垂钓,笑道:“这浦阳江中鱼虾多得出奇啊。你们快去快回,还赶得上吃俺的烤鱼。”郑芫道:“一言为定。”便和章逸施展轻功,像两只大鸟在长草密布的河边如飞而去。
章逸渐渐加速,发现郑芫不徐不疾跟着,丝毫不见急促,还笑嘻嘻地道:“章叔,你这一程赶得比我骑马疾奔还要快,定是想快去快回,赶上吃热喷喷的烤鱼。可再这么跑下去,我可要吃不消了。”
章逸见她不但不见丝毫气喘,步伐和呼吸调整得均匀不迫,显得从容自在,不禁暗中赞叹,忖道:“傅翔和郑芫这两个武林未来的希望,都跟咱们明教有渊源。小郑芫虽然一身少林神功,却不是少林弟子,日后俺来怂恿她加入明教,那咱们明教的阵容可强了。”
他心中在打郑芫的主意,口中笑道:“芫儿,你要装娇嫩么?那就莫要一面跑一面谈笑自若,俺瞧再跑一百里也难不倒你。”郑芫道:“章叔,你人忒厉害,又有个难听的浑号,我怕我娘跟了你要吃大亏。”
章逸知道这芫儿人小鬼大,她娘十分重视她的意见。章逸是个明白人,想到这荒野夕阳之下只有两人并肩疾行,正是表明心态的最好机会,便诚恳地道:“芫儿,俺对你娘极是敬爱,那‘浪子’之名是京师里无聊的泼皮叫出来的,俺在秦淮河畔进进出出,从来也没有和那个姑娘有什么牵扯。俺单身时,顶多就是花银子买个温柔。现下俺娶了你娘,便只敬她爱她还来不及,那会有让她吃亏的事?”
郑芫听了心中有些感动,这章叔叔说得诚恳坦白,更胜过假道学遮遮掩掩,便也诚恳地道:“章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其实我心中还有一句话,也跟你说了吧!便是寒香阿姨身世可怜,跟了你,我娘绝不会欺她,你也不可负她。”
章逸听了这话深觉感动,便道:“芫儿心地好,你娘心地也好,章逸这一生一世绝不负她两人。”他说得诚恳,说完后却忍不住心里暗思:“这孩子虽然聪明绝顶,还是年轻,俺跟她几句心底的话一讲,她便掏心掏肺了。俺固然是真心真意,但俺若是个骗子,真要诓她,讲的也是这同一番话呢。”
章逸固然厉害,但他也低估了郑芫。郑芫相信他,正是因为他诚恳无欺;他若是个骗子,郑芫总会从其他地方发现。骗一人一时易,却无人能永世骗得天下人,厉害如朱棣、道衍和尚也做不到。
月亮升起时,两人已奔到郑宅镇外一个村子,章逸停下身来,打量了一下四周,前头零零散散座落了几家农户。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就着月光看了一回,对郑芫低声道:“照你娘画的图,便是这里了,前头左边数过来第二家最大的那户农舍应该便是了。咱们就去敲门吧。”
郑芫心悬着娘,拔步便向前奔,章逸提醒道:“记着用咱们的暗语敲门,如有不对,立刻回头走人。”郑芫应了,几个箭步冲到门前,章逸却隐身在三丈之外的一棵柳树后面,以防万一。郑芫在那扇木门上用商定的暗语敲了一遍,屋内没有回应,郑芫便再敲了一次,这回屋里门上响起相同的暗号声,接着木门咿呀一声开了,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郑芫,是你!”正是于安江的声音。
郑芫一阵狂喜,反身对柳树后的章逸比了一个锦衣卫招呼“前进”的手势,便回答道:“是我,章头儿就在后面。”这时屋内才点上一盏灯,于安江探出半张脸孔道:“快请进来!”郑芫前脚才跨进来,章逸后脚已经赶到。郑芫轻叫一声:“娘,芫儿来了。”屋里又亮起一盏灯,登时微明可辨,郑芫的娘和寒香携手从内室走出来,见着郑芫及章逸,彷佛隔世。她俩身后跟着走出一只长毛波斯猫,正是郑芫的爱猫“妹妹”。
郑芫大喜,上前抱着她娘,牵着寒香的手,低喊道:“娘、寒香姨,你们辛苦了!”又弯身抱起妹妹,那猫儿认出是郑芫,喵喵叫个不停。章逸一把抓住了于安江,无限感激地紧握住他的手道:“老于,谢了。”
于安江道:“章头儿,那边情况如何?”章逸道:“皇上剃度为僧了,跟着咱们从水路逃离京师,现在泊在浦阳江边。咱们另有两批人马从陆路逃亡,引鲁烈他们追错方向,是以咱们这边的行踪,到目前为止应该是绝无人知。你这边情形如何?”
于安江道:“咱们在朱棣进城前便先逃离了,是以一路安全,只是两位嫂子旅途颠簸辛苦了。郑宅镇这边倒是一片昇平,俺持了郑大娘的书信,寻到这屋的屋主。屋主大娘原是郑大娘昔年好友,现孀居跟了儿媳,这间大农舍空了出来,就借给咱们暂住。俺也曾进镇里置办过两次日用货品,镇里人家颇多小康,富足而知礼,商店街上熙熙攘攘,人们进退揖让,真比京师更似礼义之邦呢。”
郑芫的娘说道:“那镇里的‘江南第一家’便是郑洽郑学士的家乡,现有一千多人同居共食,有如一家人。要等郑洽来此会合,先回家禀报族长,若得族长同意,他一声令下,千人同心,皇上暂隐此间确是安全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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