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虽在长江之南,其实它位于长江自云南以东最北的一段上,春天总比习称的江南地区来得晚一些。时值建文元年四月,南京仍有几分残留的春天气息。这一日尤其是蓝天白云,惠风和畅,秦淮河边游人如织,春阳照在新绿的河畔,各种野花点点,好一片和平悠闲的色彩。
而紫禁城皇宫,这时却笼罩在略带肃杀的紧张气息里。
议政厅内,建文皇帝在退朝后召集了几位重臣,延续在朝议中论及的“削藩”之议。自从去年底南京派了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张信、谢贵加入北平都指挥使之列,后来又派宋忠到开平屯兵三万人,监视燕王朱棣的用意已经明朗化;而燕王一面阳奉阴违,一面暗中募兵、练兵、造械备战,抵抗削藩的态势也十分明显。
年初燕王朱棣到了南京恭贺建文新元,叔侄见面,燕王登陛不拜,因此相谈不欢,只要一触及燕京政情,气氛立刻僵住。朱棣坦承他募兵练兵的计画正进行,目的是增加防御及打击塞外北元残余势力的武力,他一席“善守者必须有攻击能力”的说法,言之成理,掷地有声,连南京诸将领都闻之动容。只有黄子澄和齐泰等人担忧他增兵抗北只是幌子,真正的目标是南京的皇位。
然而朱棣北归前做了一件十分大胆的事:他对建文说,五月太祖忌辰时,将命三子同来京祭拜,三个儿子也都希望在南京“学习政事”。
建文身边的幕僚本来打算留下他一个儿子做为“人质”,岂料燕王大方得紧,主动表示要送来三人,向建文宣示绝无贰心。交心做到十成,让建文皇帝不得不感到他的诚意。
接着更奇怪的事发生了,燕京城的细作传来消息,燕王北归后就病倒了,而且此病好像有些损及朱棣的心智。换言之,朱棣有些身心失常,甚至疯癫了。
今日朝廷上“削藩”又成了热烈讨论的议题,乃是为了户部侍郎卓敬上疏,原地削藩不如改迁封地。他极力建议将镇北诸藩南迁,北边诸城改由中央派大将率军驻守。
所谓镇北诸王,就是从东北到西北的九王:辽王、宁王、燕王、谷王、代王、晋王、秦王、庆王及肃王。其中又以宁王朱权及燕王朱棣最强大,拥兵皆在八至十万之谱,宁王手下更拥有蒙古骑兵近一万人,便是在北方赫赫有名的朵颜三卫。
这时在议政厅中,建文正在听兵部尚书齐泰报告。齐泰强调削藩势在必行,拖得愈迟,愈不利速战速决,而燕王兵多野心大,应列为削藩首选。
建文道:“燕王病倒之说,未知真假。”黄子澄道:“陛下稍待数日,咱们安放在燕王身边的葛诚已在打探实情。葛诚为燕王府长史,他的消息最为可靠。臣以为,削藩虽然不可避免,然燕王为天子代狩,有功无过,不如先从弱藩削起,逐渐造成气势,则宁、燕两强将知朝廷之威不可当,见大势已去,退而同意改迁藩地,如此可免兵戎相见。”
建文道:“子澄之言亦有见地,孝孺以为如何?”方孝孺奏道:“臣以为削藩之举未必势在必行,但若确要举事,则以先削燕、宁为佳。”齐泰赶快补奏:“方学士之言有理,兵法云:擒贼先擒王。宁、燕为诸王之王也,宁、燕归服,则其余望风伏矣。”
建文又问魏国公徐辉祖:“辉祖,汝意如何?”徐辉祖恭声道:“方学士适才之言:削藩之举未必势在必行,臣意颇以为然。皇上始就大位,行仁政而太平盛世将临之说,已在民间盛传……”建文打断他的话,问道:“民间盛传些什么?”
徐辉祖哦了一声,道:“臣由手下报告,最近夫子庙夜市有说书者,将陛下恩准前朝大案中无辜枉死者之后人,重提新证、重新调查,因翻案而得平反的若干事迹,隐名换姓编入道情故事。有一段‘斩草除根尊武帝,还财活命有文皇’的说书,每场听客看官满坑满谷,百姓叫好连连,百听不厌呢!”
建文听了甚是心喜,笑道:“‘武’帝‘文’皇?倒也编得巧啊。”徐辉祖接着道:“是以臣以为,当此陛下以仁政感动天下臣民之际,实不宜为削藩而大动干戈。倘若必须为之,也宜从弱小藩镇做起,可以避免用兵流血。”
建文听了连连点头,便道:“就这样,子澄去拟一个程序和方案奏上来吧。”
徐辉祖暗呼侥幸,又一次暂时将朝廷和燕王开打的局面稳住了,但他接着便想到:“这怕是最后一次了,齐泰下次提削燕时,俺便要辞穷了。”
于是就在四月里,青州的齐王朱榑、大同府的代王朱桂,以及荆州的湘王朱柏均被削藩。齐王、代王废为庶人,湘王是个勇武过人的亲王,刀枪弓箭娴熟,驰马如飞,不甘受辱而自焚。
到了五月,燕王朱棣果然派他三个儿子到南京,代父祭拜太祖忌辰大典。这个举动充分展现朱棣愿意送三个人质到南京,以取得建文帝的信任。
齐泰主张扣押三人,建文询问徐辉祖的意见。齐泰原以为徐辉祖定会建议放走这三个外甥,但结果大出齐泰意料,徐辉祖竟然强力赞成扣留燕王的三个宝贝儿子做为人质。其实徐辉祖根据他所得到的消息判断,燕王朱棣确实已在备战。先前自己一直站在希望尽量和平相处,不要激怒燕王的立场来建言,此时觉得朱棣和朝廷反目已成不可避免之势,便反而要靠扣留他三子为人质,来阻止朱棣轻举妄动。
黄子澄却极力赞成放回三子。他的理由是:削藩虽势在必行,此时不宜打草惊蛇,可以一面放人,一面趁燕京方面松懈之际发起突袭。
方孝孺最后发表意见,他是赞成放人的,但理由却是:燕王将三个儿子送来京师,是何等光明磊落的做法,建文以堂堂皇帝之尊却要扣为人质,有失王者之风。
建文又问了徐增寿的意见,徐增寿的意见与老哥辉祖正好相反,主张放人。
最后,建文决定放了朱棣的三个儿子。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兄弟才回到燕京,燕王暂弃装疯之态,一扫病容。就在大开庆宴的时候,传来云南的岷王朱楩也被废为庶人的消息,朱棣原本开怀大笑的脸色陡转阴霾,当夜便召道衍和尚和亲信将领在府中商讨策略及步骤,直到天亮方休。时为建文元年六月二十一。
此时,南京朝廷收到埋伏在燕王府中的细作长史葛诚的密函,告知朱棣的疯病全是伪装,其实备战已达一触即发的地步。建文闻报,对放回朱棣三子感到后悔,因而觉得十分懊恼。
齐泰密奏:“上月放回燕王三子之事,固是皇上一心之仁,然一些大臣迂腐之言也足误事。为今之计,只有请皇上以密诏令北平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逮捕燕王府官员,令都指挥使张信专责逮捕朱棣本人。这份密诏咱们用一般公文的速度送燕京,虽然慢几天到,却不会引起朱棣怀疑。”
建文想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道:“依卿之计行事,唯不得伤及燕王性命。”齐泰感叹道:“真仁君也。”
密诏夹在一般公文中,以每日三百里的速度送到燕京。张昺、张信及谢贵收到手,展封一读,全都大惊失色,连夜聚在张昺布政使府第密商行动。时为建文元年六月二十八。
是夜,张昺的府中烛火通明,三人一夜未眠,但是对如何下手各持己见。布政使张昺主张由谢贵发兵,自己持密诏包围燕王府,把府中有关的官员一一逮捕到案,这期间如果燕王的亲兵敢动手,就由张信从府外率领他的部队开入镇压,两军会合后,再入府逮捕燕王本人。
张信认为此举不可行,他显示南京给他的密诏,明白命令不得伤及燕王性命。如依此计而行,即使擒住燕王,北平城防部队仍有主力在朱棣的心腹将领节制之下,到时候必将开入救驾。敌众我寡,如果燕王恃强不肯屈服,又不能伤他性命,己方未必能敌得住燕军的反扑。
张昺问道:“那么依张信兄之见,应该如何行动较为妥当?”张信一时却也答不出来。
三人围着一张燕京城的舆图商议,城防的布置大致沿袭元朝大都的规格,燕王府大致就是元朝的皇城。城内燕王的亲军虽然为数不多,但九门城内外的城防军有上万之众,若是全面反扑,谢贵和张信所掌握的兵力确实不足。
张信身负擒拿燕王本人的责任,他想了一会儿道:“咱们要着人尽速通知城外屯兵的宋忠,他的三万大军悄悄启动,若有数千精锐潜近至燕京城外半日程内,届时吾等发动包围燕王府,而九门城防将不敢妄动,当有胜算。”
谢贵认为此事极机密,宜速不宜迟,何况宋忠先头部队一有动作,极易打草惊蛇,燕王若将外戍长城的大军调回燕京,宋忠的三万兵力将面临两倍以上的燕军包围,事不可为矣。他建议道:“看朝廷密诏的意思,乃是要咱们接诏后立即起事,实不宜再拖。不如便依张昺兄之计,就在一两天内发动逮捕行动,打他个措手不及。”
岂料张昺的想法又变了,显然他受到张信一番话的影响,觉得此刻贸然举事风险过大,便道:“咱们把两策折中一下;一面遣密使急送一封咱的亲函给宋忠,另一面咱们这边暗中布置兵力,九门城防中凡忠于我方的军官皆以密令通知,无论任何动静皆要固守城防,不可调动军队,如有强要调动兵力者,一律格杀之。”
谢贵默算了一下道:“如此宋忠那边接到密函,调动三万部队,数千精锐昼伏夜行潜近至燕京城外,约需四五天工夫。”张信也估算了一下,点头道:“不错,最快也要四天。”张昺道:“既然如此,咱们分头办事,今日是六月二十九凌晨,就定七月初四酉时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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