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新年前夜。
当然,对舰队城的居民来说,不存在这回事,这一天最多只是气温突然转暖,变得好像深秋的样子。不可否认,这天是冬至,也就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然而他们并不特别看重。也许会有人快活地说,夜晚将越来越短,但除此之外,没什么特殊的。
然而贝莉丝确信,在被劫持的新科罗布森人当中,保留家乡历法的一定不止她一个。她猜测当天晚上,人们将在各处悄悄举行集会。不过每个区都有护卫团、督察队之类的政府机构,因此不能太招摇,以免惊动这些组织,被他们发现,舰队城狭窄的平房与舰船之间,尚有忠于其他历法的人。
不过她也略微感觉到,这似乎有点儿矫情:新年夜对她来说从来都没什么意义。
按舰队城历法,一周有九天,而今天是第一天,号角日,也是贝莉丝的休息日。她和赛拉斯在“雄伟东风号”空旷的甲板上碰面。
他带她去嘉水区右后方的克罗姆公园。她之前从未来过,这让他很惊讶。当他们进入公园,走向小径深处,她明白了他吃惊的理由。
公园主体呈窄长形,宽一百余尺,长近八百尺,坐落于一艘巨大而古老的蒸汽船上,船的名号早已被腐蚀干净。绿荫经由宽阔摇曳的桥粱延展至两艘旧帆船上,它们一前一后,基本与大船并排而列。蒸汽船前方有一艘低矮的小型单桅帆船,船上的火炮早已报废。它属于圆屋区,而公园横跨两区,也延伸到这条船上。
贝莉丝和赛拉斯在纵横交错的小道间信步游走,途中经过克罗姆的花岗岩雕像,他是舰队城历史上的海盗英雄。贝莉丝不禁叹为观止。
不知多少个世纪之前,克罗姆公园的建筑师们开始用土壤与泥沙填充这艘在战斗中损毁的蒸汽船。舰队城随着洋流颠沛流离,没有地方栽培植物。跟获取书和钱财一样,他们必须依靠抢夺来获得植物。甚至连泥土都来自多年的劫掠,有时通过大型货船从岸边的农场与森林拖回来,有时则当着不知所措的农夫的面,挖掘他们的耕地,再越过重重波浪送返本城。
他们任由破损的蒸汽船腐蚀溃烂,然后用劫来的泥土填充千疮百孔的船体,从船首舱、引擎室和最底层的煤仓开始(其中仍有未曾动用过的煤块,它们被重新堆砌在无数吨泥沙底下的空隙里),并把泥沙塞在残缺崩裂的螺旋桨转轴周围。他们填没了一部分巨大的火炉,但在其余的炉膛里留出空隙,并封堵起来,形成沙土之间的金属气腔。
接着,设计师们开始着手改造甲板上的舱室与包厢。他们在尚未损坏的墙壁与天花板上凿出一个个洞孔,将这些小房间打通,给虫子、小动物和植物的根留出通道,然后在狭窄的空间内填上泥土。
船吃水很深,唯有依靠巧妙分布的气舱,以及周围船只的牵引,才能漂浮起来。
水而以上的户外空间里,砂土层层叠叠铺满了主甲板。高耸的舰桥、前楼、瞭望甲板和休息室表面被覆上一层泥土,成为一座座险峻的丘陵,自周围平坦的地面上骤然升起,坡度极为陡峭。
不知名的设计师们对周围较小的木船也作了类似的改造。这比铁船要容易多了。
等到人们种上植被,林地就开始活跃地生长起来。
蒸汽船上分布着一片片树林,古老茂密,阴森可怖。里面有小树苗,也有许多活了两个世纪的中等树木。但有一部分年代久远的巨型植株,显然是百十年前从海岸林地里连根拔起的成年树,然后被移植到甲板上继续生长。脚下到处是青草、牛芹和荨麻。圆屋区的炮舰上栽有花圃,但在这艘废蒸汽船上,克罗姆公园的树林和草地呈野生状态。
并非所有植物贝莉丝都认识。舰队城环绕荐巴斯-莱格缓缓航行,造访过许多新科罗布森科学家不知道的地方,各种奇特的生物群落也被搬了上来。在那几艘较小的船上,狭小的林间空地里长着齐人高的蘑菇,一旦有人走过,便会咝咝作响地摇摆。有一座塔被鲜艳的红色藤蔓所覆盖,其气味像是腐烂的玫瑰。最右面那艘船上的窄长前楼属于禁区,赛拉斯告诉贝莉丝,在密密匝匝的荆棘篱笆另一侧,分布着危险的植物群落:例如具有神秘未知能力的猪笼草,以及形似垂柳的食肉树。
但在旧蒸汽船上,植被还相对比较熟悉。其中一座被改造成山丘的船楼内部铺着青苔与草坪,成为地下花圃。蒙尘的舷窗里透进微弱的天光,再加上明亮的汽灯,植物便能依靠这些光源生长存活。每间舱室里的植物风格各不相同。有一间小屋里是苔原风貌的岩石与紫色灌木丛;另一间则是沙漠,布满茎叶肥厚的仙人掌类植物;此外还有林地花卉与草原牧场——全都通过一条阴暗的走廊连接到一起,走廊里长满齐膝高的草。黝黑的光线中,在攀援植物和一抹抹铜绿掩盖之下,指向餐厅、厕所和锅炉房的铭牌上依然可以辨得出文字,但其间布满了木虱和瓢虫经年累月爬行的痕迹。
距离地下花园入口——山坡上的一扇门——不远处,贝莉丝和赛拉斯缓步走在潮湿的阴影中。
他俩在公园的四艘船上都走了一遍。除他们之外,树丛中人影稀疏。在最靠后的那艘船上,贝莉丝停住脚步,惊异地指向远处,隔着公园,隔着爬满植被的甲板与栏杆,隔着一百英尺海面,她看到“女舞神号”系泊在城市边缘。拴系它的锁链与绳索很干净。新建的桥梁通往城中各处。主甲板上高耸着木制脚手架:这是一片新开的建筑工地。
这就是舰队城的扩展方式,将猎物整个吞下,改造成自身的材料,仿佛无脑的浮游生物。
贝莉丝对“女舞神号”没什么感情,反倒是鄙视那些对舰船钟爱有加的人。但看到自己与新科罗布森之间最后的联系被如此堂而皇之、轻而易举地消化吸收,她感到很沮丧。
周围的常绿树与落叶树混乱地掺杂在一起,赛拉斯和贝莉丝穿过一片松树,而无叶的橡树与白蜡树仿佛黑色的爪子。覆满腐斑的旧桅杆耸立于树冠上方,仿佛森林中最老的古树,早已破烂磨损的绳索如同枝叶一般凌乱地悬垂下来。贝莉丝和赛拉斯在桅杆与树木的阴影中行走,起伏的草地中点缀着小小的门窗,那底下是被泥土覆盖的舱室。碎裂的玻璃后面有虫子和穴居动物在活动。
他们走入树林深处,蒸汽船上那几根爬满藤蔓的烟囱和周围的舰船都消失在视线之外。神秘的小径回旋盘绕,使公园的空间似乎大了好几倍。斑驳的通风罩从地下冒出来,缝隙间满是荆棘;覆盖着苔藓的舷梯通往荒芜的山坡,楼梯扶手和绞盘上缠绕着繁密的树根与藤蔓。
装卸货物的吊臂仿佛一团朦胧的黑影,贝莉丝和赛拉斯坐在那影子底下,就着冬景饮酒。赛拉斯在他的小包里翻找拔塞钻时,贝莉丝看到一本鼓鼓囊囊的笔记本。她取出笔记本,询问式地望着他。赛拉斯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她打开本子。
那里面有单词列表:学习外语的笔记。
“大部分是在成戈利斯记下来的。”他说。
她缓缓浏览一页页的名词与动词,最后翻到一些类似日记的段落,其中标注着日期,而且用了某种难以理解的速记法,单词缩写为两三个字母,标点也被省略。她看到货品价目表,还有一些铅笔素描小图,画的是格林迪洛,令人不寒而栗:硕大的眼睛和牙齿,模糊不清的附肢,鳗鱼一般扁平的尾巴。纸页间还附有胶印照片,似乎是在昏暗的光线中偷偷拍下的,色泽阴沉木讷,还沾染着水渍,其中的身影也由于水泡和纸张中的杂质而显得更加狰狞。
笔记本里有几幅成戈利斯的手绘地图,标满了箭头和注释,另有一些寒爪海周围的水域图,勾勒出水下地貌,包括丘陵、山谷,以及格林迪洛要塞,并不心翼翼地逐页修正。而不同的岩石质地也用各种颜色标出,例如花岗岩、石英、石灰石等。还有若干机械结构的素描图,有点儿像防御器械。
她在翻看过程中,赛拉斯俯身凑近,指点着图中的地形。
“这是紧挨着城市南边的一条峡谷,”他说,“直接连到分隔海洋的岩礁。那边的塔”——一团形状不规则的墨水——“是人皮图书馆,这些是海鞘养殖场。”
接下去的页面中画着各种裂隙与坑道,爪子状的机器,以及类似锁和闸门的结构。
“这些是什么?”她说,赛拉斯瞥了一眼她所指的东西,然后笑出声来。
“噢,伟大发明的萌芽——诸如此类的玩意。”他微笑着说。
他们背靠着一个覆满植被的树墩席地而坐,不过那也有可能是被泥沙埋没的罗盘箱残骸。贝莉丝搁下赛拉斯的笔记。她靠向赛拉斯,开始亲吻他,虽然还不太自然。
随着他轻柔地作出回应,她感到一阵冲动,更加用力地贴向他的身体。她稍稍后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愉快而犹疑地注视着自己。她试图解读他的思维,分析他的行为与反应,但却无从下手。
对此,她虽然甚感挫败,但她知道,他的抵触情绪与自己是一致的,他们俩对舰队城,对这座荒诞城市的憎恨如出一辙,这让她产生了亲近感。即便是如此冷冰冰的共同语言,也能带来超乎寻常的解脱与释怀。
她捧着他的脸使劲亲吻,他的反应很热切。他的手臂缓缓搂住她的腰,微曲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她从他怀中挣脱,抓起他的手,牵着他沿公园蜿蜒的小径往回走,前往左舷方向,回到她的家。
在贝莉丝的房间里,赛托斯默默地看着她除去衣衫。
她放下高高束起的头发,将裙子、衬衫、外衣和裤子挂到椅背上,赤身裸体站在窗口透进的微光中。赛拉斯热血沸腾。他将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他再次朝她露出笑容,最后,她叹一口气,回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几个月来,这似乎还是头一回。微笑带来一点点意料之外的羞怯,而羞怯跟微笑一样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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