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孟见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所说者,勇有功也,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惠孟对曰:「臣有道于此,人虽勇,刺之不入。虽巧有力,击之不中。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惠孟云:「夫刺之而不入,击之而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不敢击,夫不敢刺不敢击,非无其意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意也。夫无其意,未有爱利之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心。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所欲得也。」惠孟对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者。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此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孟出。宋王谓左右曰:「辩矣!客之以说胜寡人也。」故老子曰:「勇于不敢则活。」由此观之,大勇反为不勇耳。昔尧之佐九人,舜之佐七人,武王之佐五人;尧、舜、武王于九、七、五者,不能一事焉。然而垂拱受成功者,善乘人之资也。故人与骥逐走,则不胜骥;托于车上,则骥不能胜人。北方有兽,其名曰蹶,鼠前而兔后,趋则顿,走则颠,常为蛩蛩駏驉取甘草以与之。蹶有患害,蛩蛩駏驉必负而走。此以其能,托其所不能。故老子曰:「夫代大匠斫者,希不伤其手。」
薄疑说卫嗣君以王术。嗣君应之曰:「予所有者,千乘也。愿以受教。」薄疑对曰:「乌获举千钧,又况一斤乎?」杜赫以安天下说周昭文君,文君谓杜赫曰:「愿学所以安周。」赫对曰:「臣之所言不可,则不能安周;臣之所言可,则周自安矣。」此所谓弗安而安者也。故老子曰:「大制无割,故致数舆无舆也。」
鲁国之法,鲁人为人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金于府。子赣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辞不受金。孔子曰:「赐失之矣。夫圣人之举事也,可以移风易俗,而受教顺可施后世,非独以适身之行也。今国之富者寡而贫者众,赎而受金,则为不廉;不受金,则不复赎人。自今以来,鲁人不复赎人于诸侯矣。」孔子亦可谓知礼矣。故老子曰:「见小曰明。」
魏武侯问于李克曰:「吴之所以亡者,何也?」李克对曰:「数战而数胜。」武侯曰:「数战数胜,国之福。其独以亡,何故也?」对曰:「数战则民疲,数胜则主憍,以憍主使疲民,而国不亡者,天下鲜矣!骄则恣,恣则极物;疲则怨,怨则极虑;上下俱极,吴之亡犹晚矣!夫差之所以自刭于干遂也。」故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甯越欲干齐桓公,困穷无以自达,于是为商旅,将任车,以商于齐,暮宿于郭门之外。桓公郊迎客,夜开门,辟任车,爝火甚盛,从者甚众,甯越饭牛车下,望见桓公而悲。击牛角而疾商歌。桓公闻之,抚其仆之手曰:「异哉!歌者非常人也。」命后车载之。桓公及至,从者以请。桓公赣之衣冠而见,说以为天下。桓公大说,将任之。君臣争之曰:「客,卫人也。卫之去齐不远,君不若使人问之。问之而故贤者也,用之未晚。」桓公曰:「不然。问之,患其有小恶也。以人之小恶而忘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凡听必有验,一听而弗复问,合其所以也。且人固难合也,权而用其长者而已矣。当是举也,桓公得之矣。故老子曰:「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其一焉。」以言其能包裹之也。
太王亶父居邠,翟人攻之。事之以皮帛、珠玉而弗受。曰「翟人之所求者地。无以财物为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处而杀其子,吾弗为。皆勉处矣!为吾臣,与翟人奚以异?且吾闻之也,不以其所养害其养。」杖策而去。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大王亶父可谓能保生矣。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受其先人之爵禄,则必重失之。所自来者久矣,而轻失之,岂不惑哉!故老子曰:「贵以身为天下,焉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焉可以寄天下矣!」
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处江海之上,心在魏阙之下,为之奈何?」詹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犹不能自胜。」詹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从之,神无怨乎!不能自胜而强弗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故老子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是故「用其光,复归其明也。」
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对曰:「何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楚王曰:「寡人得立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任于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故老子曰:「修之身,其德乃真也。」
桓公读书于堂,轮扁斫轮于堂下。释其椎凿,而问桓公曰:「君之所读者,何书也?」桓公曰:「圣人之书。」轮扁曰:「其人焉在?」桓公曰:「已死矣。」轮扁曰:「是直圣人之糟粕耳。」桓公曰悖然作色而怒曰:「寡人读书,工人焉得而讥之哉!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然。有说。臣试以臣之斫轮语之。大疾则苦而不入,大徐则甘而不固,不甘不苦,应于手,厌于心,而可以至妙者,臣不能以教臣之子,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老而为轮。今圣人之所言者,亦以怀其实,穷而死,独其糟粕在耳。」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谓宋君曰:「夫国家之安危,百姓之治乱,在君行赏罚。夫爵赏赐予,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杀戮刑罚,民之所怨也,臣请当之。」宋君曰:「善。寡人当其美,子受其怨。寡人自知不为诸侯笑矣。」国人皆知杀戮之专,制在子罕也,大臣亲之,百姓畏之,居不至期年,子罕遂却宋君而专其政。故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王寿负书而行,见徐冯于周,徐冯曰:「事者,应变而动,变生于时,故知时者无常行。书者,言之所出也。言出于知者,知者藏书。」于是王寿乃焚书而舞之。故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令尹子佩请饮庄王。庄王许诺。子佩疏揖,北面立于殿下。曰:「昔者君王许之,今不果往。意者臣有罪乎?」庄王曰:「吾闻子具于强台。强台者,南望料山,以临方皇,左江而右淮,其乐忘死,若吾薄德之人,不可以当此乐也。恐留而不能反。」故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晋公子重耳出亡,过曹,无礼焉。厘负羁之妻谓厘负羁曰:「君无礼于晋公子,吾观其从者,皆贤人也。若以相夫子反晋国,必伐曹,子何不先加德焉?」厘负羁遗之壶馂,而加璧焉。重耳受其饭而反其璧。及其反国,起师伐曹,克之。令三军无入厘负羁之里。故老子曰:「曲则全,枉则正。」
越王勾践与吴战而不胜,国破身亡,困于会稽。忿心张胆,气如涌泉,选练甲卒,赴火若灭。然而请身为臣,妻为妾,亲执戈,为吴兵先马走,果禽之于干遂。故老子曰:「柔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越王亲之,故霸中国。
赵简子死,未葬,中牟入齐。已葬五日,襄子起兵攻围之。未合而城自坏者数十丈。襄子击金而退之。军吏谏曰:「君诛中牟之罪,而城自坏,是天助我,何故去之?」襄子曰:「吾闻之叔向曰:『君子不乘人于利,不迫人于险。』使之治城,城治而后攻之。」中牟闻其义,乃请降。故老子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对曰:「良马者,可以形容筋骨相也。相天下之马者,若灭若失,若亡其一。若此马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材也,可告以良马,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马。臣有所与供儋缠采薪者九方九堙,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之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马矣。在于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牡而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问之曰:「败矣。子之所使求者。毛物、牝牡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伯乐喟然大息曰:「一至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堙之所观者,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贵乎马者!」马至,而果千里之马。故老子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吴起为楚令尹,适魏。问屈宜若曰:「王不知起之不肖,而以为令尹。先生试观起之为人也。」屈子曰:「将奈何?」吴起曰:「将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砥砺甲兵,时争利于天下。」屈子曰:「宜若闻之,昔善治国家者,不变其故,不易其常。今子将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是变其故,易其常也。行之者不利。宜若闻之曰:『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人之所本也。』今子阴谋逆德,好用凶器,始人之所本,逆之至也。且子用鲁兵,不宜得志于齐,而行志焉;子用魏兵,不宜得志于秦,而得志焉。宜若闻之,非祸人不能成祸。吾固惑吾王之数逆天道,戾人理,至今无祸。差须夫子也。」吴起惕然曰:「尚可更乎?」屈子曰:「成形之徒,不可更也。子不若敦爱而笃行之。」老子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晋伐楚,三舍不止。大夫请击之。庄王曰:「先君之时,晋不伐楚。及孤之身,而晋伐楚,是孤之过也。若何其辱群大夫?」曰:「先臣之时,晋不伐楚。今臣之身,而晋伐楚,此臣之罪也。请三击之。」王俯而泣,涕沾襟,起而拜群大夫。晋人闻之,曰:「君臣争以过为在己,且轻下其臣,不可伐也。」夜还师而归。老子曰:「能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宋景公之时,荧惑在心。公惧,召子韦而问焉。曰:「荧惑在心,何也?」子韦曰:「荧惑,天罚也;心,宋分野,祸且当君。虽然,可移于宰相。」公曰:「宰相,所使治国家也。而移死焉。不祥。」子韦曰:「可移于民。」公曰:「民死,寡人谁为君乎?宁独死耳!」子韦曰:「可移于岁。」公曰「岁,民之命;岁饥,民必死矣。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其谁以我为君者乎?是寡人之命,固已尽矣!子韦无复言矣。」子韦还走,北面再拜曰:「敢贺君。天之处高而听卑。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有三赏君。今夕星必徙三舍,君延年二十一岁。」公曰:「子奚以知之?」对曰:「君有君人之言三,故有三赏,星必三徙舍。舍行七里,三七二十一,故君移年二十一岁。臣请伏于陛下以伺之。星不徙,臣请死之。」公曰:「可」。是夕也,星果三徙舍。故老子曰:「能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
昔者,公孙龙在赵之时,谓弟子曰:「人而无能者,龙不能与游。」有客衣褐带索而见曰:「臣能呼。」公孙龙顾谓弟子曰:「门下故有能呼者乎?」对曰:「无有。」公孙龙曰:「与之弟子之籍。」后数日,往说燕王。至于河上,而航在一汜,使善呼者呼之。一呼而航来。故曰:圣人之处世,不逆有伎能之士。故老子曰:「人无弃人,物无弃物,是谓袭明。」
子发攻蔡,逾之。宣王郊迎,列田百顷,而封之执圭。子发辞不受。曰:「治国立政,诸侯入宾,此君之德也;发号施令,师未合而失敌遁,此将军之威也;兵陈战而胜敌者,此庶民之力也。夫乘民之功劳,而取其爵禄者,非仁义之道也。」故辞而弗受。故老子曰:「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晋文公伐原,与大夫期三日。三日而原不降。文公令去之。军吏曰:「原不过一二日将降矣。」君曰:「吾不知原三日而不得下也。以与大夫期,尽而不罢,失信得原,吾弗为也。」原人闻之,曰:「有君若此,可弗降也?」遂降。温人闻,亦请降。故老子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故「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
公仪休相鲁,而嗜鱼。一国献鱼,公仪子弗受。其弟子谏曰:「夫子嗜鱼。弗受,何也?」答曰:「夫唯嗜鱼,故弗受。夫受鱼而免于相,虽嗜鱼,不能自给鱼;毋受鱼而不免于相,则能长自给鱼。」此明于为人为己者也。故老子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一曰:知足不辱。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孙叔敖曰:「何谓也?」对曰:「爵高者,士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处之。」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是以免三怨,可乎?」故老子曰:「贵必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
大司马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钩芒。大司马曰:「子巧邪?有道邪?」曰:「臣有守也。臣年二十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以用之者,必假于弗用也,而以长得其用。而况持而不用者乎?物孰不济焉!故老子曰:「从事于道者,同于道。」
文王砥德修政,三年而天下二垂归之。纣闻而患之,曰:「余夙兴夜寐,与之竞行,则苦心劳形,纵而置之,恐伐余一人。」崇侯虎曰:「周伯昌行仁义而善谋,太子发勇敢而不疑,中子旦恭俭而知时。若与之从,则不堪其殃;纵而赦之,身必危亡。冠虽弊,必加于头。及未成,请图之。」屈商乃拘文王于羑里。于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驺虞、鸡斯之乘,玄玉百工,大贝百朋,玄豹、黄罴、青犴、白虎文皮千合,以献于纣。因费仲而通。纣见而说之,乃免其身,杀牛而赐之。文王归,乃为玉门,筑灵台,相女童,击钟鼓,以待纣之失也。纣闻之,曰:「周伯昌改道易行,吾无忧矣。」乃为炮烙,剖比干,剔孕妇,杀谏者。文王乃遂其谋。故老子曰:「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成王问政于尹佚曰:「吾何德之行,而民亲其上?」对曰:「使之时而敬顺之。」王曰:「其度安在?」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曰:「惧哉!王人乎。」尹佚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吾畜也,不善则吾仇也。昔夏、商之臣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君,而归神农,此世之所明知也。如何其无惧也?」故老子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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