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人公为了大难。怎样去对二狗说呢?自从敌人进了城,他已经屡次在二狗面前丢脸。
但是,那些丢脸的事,都是来自他不善于应付日本人,而教日本人责骂一顿,又仿佛是最应该的事,所以这种丢脸,细想一想以后,便可以等于不丢脸。现在,他又须去丢脸,而丢脸的原因是管束不了自己的女儿;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了,一个人还有什么活头呢?为遮羞,他怒冲冲的走回来,一边走一边骂;见了二狗,他不报告与梦莲谈判的经过,而还是一劲儿的诟骂,好教二狗知道:“你看,我老头子也会发气,也会骂人!”
他刚要坐下,梦莲也轻轻的跟进来。他不好意思再骂下去,又不敢忽然的停住,于是嘴里不知说什么好的胡乱出着点声音,用力的把水烟袋放下!哪无心中的,袖子撩下一个茶杯,拍碎在了地上。这些响声教他心中满意,而又有点害怕,怕自己真是动了怒,而有害于自己的健康。梦莲没有看父亲,而把眼对准了二狗。二狗的眼躲开了,撇着嘴,好象不屑于看她的样子。他的心里,可是很不安。他有点怕她,她的身上似乎有些什么不可侵犯的正气。“二狗!”她的声音很小,可是很有力,象声音作的小针尖。她本想教脸上的肌肉都弛懈开,表示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没有作到;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肌肉,象忽然受了凉似的紧急的缩敛。“你只管请日本人来,我一定陪着他们!没有手枪,我起码还有小刀,剪子;我会刺死他们一半个,给你看看!即使没有刀剪,我还有牙有手!我打死他们,我死,你也活不了,因为你是主人,是你请他们来找死的!明白没有?”
王举人很想用手指堵住耳朵眼。这时候,他差不多是真恨梦莲了!他心中说:“凭我这么有涵养,怎么会有个这样泼辣的小丫头呢?我的老命非断送在她的手里不可!可恨!”
二狗的眼睛几乎永远没有睁这么大过!他开始明白:他是惹恼了一个真正“吃生米”的人!一点不错,梦莲要是得罪了日本人(更不要说用刀剪刺杀了!),他自己一定也得陪着死!
他笑了。很快的他把那两张请帖拿起来,放在衣袋里。“闹着玩呢!闹着玩呢!我并没请日本人,我不过要吓唬吓唬你!算了,我走啦!”他扭了两扭身子,象个大泥鳅似的,要往外走。
“二狗!别走!”梦莲命令他。“我告诉清楚了你,从今以后,不许你再打我的主意!
告诉你,我就是去嫁一个野猪,也不能嫁给你!你怕日本人,我恨日本人!你滚!“她的一口唾沫啐在了地上。
举人公要说点什么;口还没开张,二狗已经“滚”出去。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梦莲看了父亲一眼,很快的走出去。
松叔叔从外面进来。梦莲没等他开口打招呼,就弩了一下嘴。松叔叔极快的跟了过来。
松叔叔好象忽然增加了十岁。敌人还没有怎样的欺侮过他,因为他是王举人的佃户,王举人已经给他打垫过。可是,松叔叔忽然老了十岁。他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应当咬牙落泪的事,整个的文城是被泪与血淹起来,虽然住在城外,但是他会听,由耳朵的感觉,他会分辨出文城的快乐或悲哀,象医生由听觉而能断定人的心脏健全与否那样。在平日,远远的他听到喇叭与锣鼓,便知道城内有了丧事,或喜事。在清早,风儿吹来的歌声会教他的心内看见多少小学生在升旗唱国歌。他最喜欢小孩子,他切盼添个胖孙子。城里的爆竹声使他感到过年过节的热闹。……住在城外,可是他并不觉得寂寞,因为城里的种种声音象留声机似的,不用到戏园去,而能听到了戏。现在,城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鼓乐不再陪伴着婚丧嫁娶,花炮不再迎接着季节,小儿的歌声变成了喑哑;风来了,带来的只是空虚,在松树中停住一会儿,悲泣!文城已经死了。偶尔的,他也听到一点响动——枪声。敌人又在枪决城里的人!
在平日,老有城中的人,识与不识,到他这里要口水喝,歇一歇腿。即使他不常进城,他也会知道城里的事。现在,城里的人已不敢再到这里来;敌人恨这片松树,由树林里穿行的人都该杀头。他和城里几乎断绝了关系,文城已不再招呼他。早上,晚上,他必定看到几个带着枪的敌兵,从他的田中走过去。他们教他看见凶狠毒恶,和城里为什么一声也不响的原因。
在平日,文城虽不是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乐土,可是城里城外同样的可以安居;即使偶然的有个小偷或路劫,也仿佛只增加了居民们彼此的关切,而不至于大惊小怪的感到什么威胁。现在,那些早晚巡逻的敌兵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强盗。他们看见什么拿什么,高兴拿什么就拿什么。鸡鸭,猪羊,衣服,首饰,妇女,都是一样。他们是海贼,最无情,最小气的海贼。老郑看到听到的是一部最污浊最可耻最野蛮的历史——虽然还很短,可已经不是稍微有点血性的人所能忍受的。使他最担心的是小郑和媳妇。小郑是那么心粗胆大,而媳妇是那么年轻无知。女人,在如今,便是罪恶与祸患。他昼夜紧守着他们,好教他们不碰在敌人的刺刀与兽行上。他是茅舍的眼,耳,鼻;他老看着,听着,和象猎犬似的嗅着,以免敌人冷不防的捉到他们。他几乎没有一天不自己叨念:“要杀,杀我老头子!老天爷,千万把我的儿子和儿媳妇留下呀!”白天,他惊惶不安,无论是鹰啼还是犬吠都足以教他心跳;他听着松风,或看着青天,仿佛林中或青天上都会猛孤丁的落下祸患来。夜里,他睡不安。他追想从前的太平景象,和唐连长的壮烈牺牲,并盘算明天的事。没有明天,明天的生死祸福已经不是他自己所能决定的。那些拿枪的敌兵几时要你的命,你几时就须到另一世界去。
他最欢喜工作,锄头铁锹的光滑的木柄,与地上的味道,永远给他一点欣悦。持着锄,立在地上,教他觉得自己象松树那么稳定,生命在地里生了根。现在,他懒得去工作,因为文城已经死了,而他自己的明天也不会再光明。他常坐着发楞。在发楞的时候,他悟出许多道理来。在战前,他在城里,听过学生与学校的先生们的讲演。他听到“爱国”和“亡国”
等等动心的名词与道理。他们的话的确使他动心,但只是那么一会儿;过去,就马上忘掉。
那些爱国与亡国的事离他太远,就好象听说美国的鸡有九斤重一样,虽然很有趣,可是与自己无关。现在,他悟出许多道理来。假若他有机会去讲演,他必定会具体的说出许多爱国与亡国的事实来。到了梦莲屋中,梦莲坐下,松叔叔立着。谁也没有话说。梦莲想请他坐下,话还没有说出,那无声的,滚热的,眼泪已经一串串的流下来。对父亲,对二狗,她都把泪藏起来;现在,她看见了松叔叔!松叔叔,不知她为什么哭,也顾不得问,老泪也自然的涌出来。泪都是由心中出来的,一块儿哭,心中就一齐得到安慰。他们谁也没去劝谁,而任着泪去流净心中的委屈。
“莲姑娘!”松叔叔抹着胡上的泪珠,低声的叫。“莲姑娘!说会儿话吧!”
梦莲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与撒娇,用手绢轻轻搌了搌眼,大方的,坚决的,收住了泪。
从泪里,她提出声音来:“松叔叔!”
松叔叔自动的坐下,右手用力的擦那被泪流湿的胡须,呆呆的看着莲姑娘。她低声的,简单扼要的,把心中的委屈告诉了他。“怎么办呢?松叔叔!”
“怎么办?”松叔叔只给了这么个回响,并没有什么办法。
“我想逃出去,可是怎么逃呢?”她把声音放得极低。松叔叔摇了摇头。“那要小心!
一位千金小姐,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往哪里逃?“
松叔叔的同情,关切,谨慎,给了她很大的安慰,虽然他并没有高明的主意。
“不逃吧,又不行!”她的眉头皱了一下;紧跟着,脸上似乎又微微有点笑意;不是对事情乐观,而是因松叔叔在一旁,她觉得心中痛快。
“不逃又不行!”他象一座山似的,碰回来她的声音。“怎办呢?”
松叔叔的腮紧紧的动,又楞起来。楞了有三四分钟,他才找到了话:“莲姑娘!要逃的话,我跟着你!可是有一层,我放心不下我的那个畜生和媳妇!日本人到处找女人,王屯的李寡妇跟她的十八岁的姑娘,就是十二天以前,都——莲姑娘,你明白,我不敢细说!我不放心儿媳妇!”“我不能连累你老人家!”
“可是,只有我跟着你,你才敢放心的往外逃!”
这一老一少的心碰到了一处。他们还没有想出办法,可是心中碰到了温暖与希望。他们觉得,只要他们不向敌人投降,他们就必有自救自拔的办法,虽然其中是有多少多少危险与困难。
“莲姑娘,我先问你一件事。”
“什么?”她的脸上确是有了笑纹,她高兴,她觉出自己的重要。
“我打听出来,”松叔叔把声音放得极低:“咱们的县长现在住在大柳镇!”
“怎样?”她凑近他一些。
“我打算去交钱粮!”
“交钱粮?”她仿佛根本不晓得天下还有这么一种事情。“我为是给举人公减轻点罪过!”他的声音已低得象耳语。
梦莲想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应当这么办!”“有人已经这么办了,把钱粮交到‘咱们’的县长那里去。咱们也应当那么办,好教县长知道举人公并没真‘随’了日本鬼子,他还是大中国的人!”松叔叔的神气教梦莲看出来,他虽然是要帮举人公的忙,可是他并不敢直接去和举人公讲;他知道举人公爱钱。
梦莲半天没言语。战争把她改了,她现在已学会了怎样去思索。从前,她的一切举动都决定于一时的高兴;现在,她已被战争把她压倒在地,她须设法用思想与计划教自己立起来。“你,松叔叔,去跟爸爸说。我不能去,他和我刚刚闹了气。他爱钱,也更爱命!说明你的来意,你看他的眼珠紧紧的转,事情就算成了!”
“噢,”松叔叔立起来,用手背擦了擦迎风流泪的眼。“莲姑娘,举人公若是愿意,我就跑一趟!一百二十里地,我一天半就能赶到。就手儿我也看看路上的情形,要是好走的话,莲姑娘你逃走可就有点,有点——”
“把握了!”梦莲给他找到了适当的字而后,她心中一亮,好象已经看见可以逃走,可以恢复自由的一条大道。
松叔叔用几根枣木棍子似的手指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蹂了蹂大洒鞋,又干嗽了一两声,去见举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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