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费、住院费、医药费,杂七杂八,一共花了五万多元。原本以为这些钱大半能报销,可医保中心的人告诉我,秀珍用的大多是进口药,进口的药是不能报销的。我觉得这是没有道理的,为什么国产的能报销,进口的就不能报销?如果有些人的病只能用进口药,那干吗还让他参加保险呢?对我的疑问,医保中心那位肥胖的中年女人有些嗤之以鼻,你去问卫生部长吧,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
我很不喜欢她的态度,我到哪里去找什么卫生部长,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前阵子,我还在琢磨,每年攒五万,等方长二十岁的时候,我就能给他一百万,帮他买房子,娶媳妇。可现在,我只能给他九十五万了。到时我会跟方长说清楚,少了的那五万元钱,是被一个该死的我也不知道名字的卫生部长给拿去了。
我给阿宏叔打电话,我希望他能多给我介绍些佛事。阿宏叔说,你放心,我说过,你能吃这碗饭的,只要你能坚持下去,到时不是你去赚钱,而是钱自己来找你。阿宏叔的话听上去更像是一种宽慰,他是一个好人。现在我已经不相信钱能来找我的话了,它凭什么来找我,又不是我家亲戚。你看我来了城里这么久,我起早贪黑那么拼命,我都找不着它,它还会来找我?
阿宏叔没有食言,接下来的这段时日,他果然给我介绍了许多佛事。出门做佛事,一般都要几天,工作上我倒不担心,送几包烟,偶尔吃顿小海鲜,同事们都会乐于帮我。关键还是秀珍。我这一出门就是四五天,总不能老跟她说哪个亲戚去世了吧?照这个频率,用不了几次,我的那些亲戚估计都会被我咒死。
我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用剃须刀将头发剃光了。事实上,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将头刮得这么干净了。我摸了摸头皮,觉得微微有些发辣。我冲镜子左右打量着自己的头型,心里则盘算着该怎样跟秀珍开口。要不,还是干脆将事情挑明了吧,反正这也是早晚的事,秀珍又不是聋子瞎子,哪能瞒一辈子啊?可是我又担心,秀珍刚动完手术,身子弱,我不能惹她不高兴,毕竟我是出门去当和尚,不是做什么光彩的事。唉,这可真让人犯难。
我这盘算着,却听见秀珍在门外叫我,方泉,你在做什么,怎么半天不出来?
我赶紧将东西收拾干净,好了好了,马上出来了。
算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硬着头皮跟秀珍说了得了,好好哄哄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我推开门,秀珍就站在门口。秀珍盯着我的光头,冷不冷?我一愣,她是说我的头吗?秀珍将手往上一举,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手上拿着一顶褐色的毛线帽子。秀珍将帽子套在了我头上,往后退一步,认真打量一番。嗯,还挺好看的。
什么意思,送给我的?我忽然想起前阵子秀珍买了些毛线,我以为她是给方长做什么衣服呢。我还劝她,你这手刚动了手术,不能用劲,需要什么去买现成的就好了。当时秀珍笑而不答。没想到,她是给我织帽子。
秀珍,那个,我想。
我知道。秀珍打断了我的话。
我愣住了,你知道什么?
秀珍笑了笑,方泉,其实你在外面做什么都不打紧。你别担心,我理解你,无论怎么样,你都是为了家。我只要知道你心里装着我和孩子就够了。
哎呀,秀珍这话说得我心里一阵阵的暖和,我的鼻子都有些酸起来了。是啊,秀珍又不是傻子,我平常老剃光头,还捧个《楞严经》,她怎么看不出来?只是她没给我点破而已。她是个好女人,我想我是走了狗屎运,竟然能娶到秀珍做我的老婆。
佛事安排在山水村的一个庵堂里,是放蒙山。
蒙山其实也是焰口的一种。放焰口便是给口吐焰火的恶鬼施水施食。在乡下,一旦村里出了怪事,比如经常有人得病或是出了什么不太平的事,村里人会认为这是恶鬼作祟,大家便会凑了钱,请来和尚放焰口,让那些恶鬼不要在本地继续纠缠。
据说,原本的僧道尼,都有自家的焰口。和尚放的叫焰口,尼姑放的叫蒙山,道士放的,则称为小斛。按照老规矩,和尚的焰口,尼姑道士不能参加,尼姑的蒙山,道士和尚也不能参与,各家的焰口各家放,各家的规矩各家守。不过到了现在,这些老规矩早已没有了严格的界限,无论是焰口、蒙山还是小斛,只要是出家人,僧道尼都可以参加。
放蒙山的活动也在夜间举行,也要设坛,中间主坛,两侧陪坛。主坛上是法师,内穿黄海青,外披袈裟,头戴毗卢帽,其余僧众则坐陪坛。
现在,我已是一个乐众了,我负责敲木鱼。我认同阿宏叔对我的看法,我是能吃这碗饭的,无论是引磬、木鱼、铙钹、手鼓,我几乎一上手就能学会。比如木鱼,许多人都敲不好,虽然看着只是一敲一打,十分简单,实际上却不好掌握要领。许多人敲木鱼,总是爱用手臂的力量,其实用手臂的力量,既控制不好轻重,也不能持久,手臂会很快酸痛。我则不然,我会利用手腕的巧劲去敲,这样,木槌就能借助从木鱼上弹回来的力量,既好掌控,也不会让手感到酸累。
和焰口比起来,蒙山的排场要小一些,但程序上大致相同。起先是唱《心经》、《往生咒》、《大悲咒》、《变食真言》,然后念《阿弥陀佛》。法师坐上主坛,再唱一段《叶里藏花》。接着,加持四静,开铃,请圣,皈依三宝,法师再唱《遣魔印》、《伏魔印》、《次结火轮印》、《次结真空咒印》,众人唱《音乐咒》。随后,又启告三十五佛,五供养。法师除魔,唱《次结遣魔印》,结手印,众人唱“我今奉献甘露食”。最后,度亡召请,度鬼,发愿回向,皈依,奉送,这才圆满。
整个蒙山的仪式显得热闹而有秩序,法师的诵唱伴随着众人的和唱,法器伴奏,独唱、对唱、一领众喝、齐唱,就像这里在召开一场小规模的音乐会,热闹得不行。要完成蒙山的所有程序,大概要四个小时左右。其间,只有在法师念文书的时候,我们其余僧众才可以休息一阵。趁着这个当,我有了烟瘾,怕人看见,就偷偷绕到殿后的竹林边去抽烟。我刚点了烟,还没抽几口,便听见有人朝这边走来,扭头去看,竟是一个尼姑。她走到我旁边,像是看不见我,顾自点了一根烟抽。这个尼姑看上去有四十五六的样子,有些肥胖,不知道是不是肥胖的缘故,走路时,腿脚有些不稳。面相看上去倒是和善的。
就这样,我们两个抽烟,谁也不说话。我看着白烟在黑暗中袅袅浮浮,一根烟很快抽完了。法师文书念完还早,我又不想太早回去,便站在竹林边发呆。
今天的法师嗓子还不错。
我愣了一下,察觉尼姑是跟我说话,哦对,现在好嗓子不多了。
尼姑鼻子里哼了一下,不是好嗓子不多,是不讲究了。都想着混口饭吃。
我又一愣,不知该怎么接话,就没再开口。过了一会儿,尼姑又说,你是哪里的,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哦,我是第一次来庵里放蒙山。
哦,难怪。我也有个小庵,平时偶尔有佛事,见的出家人也多,所以才说没见过你。
我是新手,平时也忙别的事。
这样挺好。
我说,要能像你这样就好了,有自己的庵堂。我觉得做这一行,一定要当家才行,否则也很难有出息。
她说,什么出息,都一样,一座小庵而已。有钱人,都喜欢去大庙。
我笑笑,拔了根烟给她。再抽一根吧。她没推辞,接了,我又帮她点了火。我们两个抽着烟,不再说话,空气中,隐隐传来法师唱诵的声音。听了一阵,尼姑突然说了一句,末法时代到了。我一愣,没明白什么意思。她将烟扔地上,踩了,快念完了,回去吧。我便也熄了烟,跟着她走。走到半路,尼姑又说,对了,你给我留个号码吧,过几天我那里有堂佛事,你有空就来做个乐众吧。我便拿出手机,跟她相互留了号码。这时,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慧明。
整堂蒙山结束时,已经是这天的夜里十一点多了。庵堂里给大家准备了宵夜,但我没吃,结了钱,一个人走了。
夜晚的空气潮湿冷冽,走出庵堂,我便将外套用力收紧,脚步也加快了些。我企图将身体走热起来,这样才够抵御这一路绵延不绝的湿冷。
说实话,我舍不得走,我愿意在庵堂里待久一些。我喜欢这里,无论是水陆、焰口或是其他,只要是佛事,都让我感觉自己在参与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尽管在这些场合中,我只是身份最卑微的空班或者乐众。但我喜欢这种一起认真做事情的感觉,这让我觉得自己有了某种价值。好几回,当我站在僧众中,看着身前的那些斋家,我甚至会生出幻觉,觉着自己真是得了佛法的,我能在他们和某种神秘力量之间起到串联的作用。
但我明白,这样的感觉虽然美好,却更像个泡沫。一旦仪式结束,我就得回到现实中。我得从高处走下,匍匐在地,重新开始低声下气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架电梯,一会儿往高处走,一会儿又往低处跌。有时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重要的人,有时又觉得自己像空气里的一颗尘埃,一文不值。所以,我得强迫自己离开,我得强迫自己知道,这只是一门赚钱的手艺,就像当年做漆匠一样,房子刷得再漂亮,也是主人家的,它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abxsw.net dingdianshu.com bxwx9.net
kenshu.tw pashuba.com quanshu.la
tlxsw.cc qudushu.net zaidudu.org
duyidu.org baquge.cc kenshuge.cc
qushumi.com xepzw.com 3dllc.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