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下过一场迅即的雷雨,水洗过的槐树叶片鲜绿得想会唱起歌来。夕阳穿过披离的枝叶,在积水上照出闪烁的光斑。清澈凉爽的绿意直染到高挑的竹帘上。
披香阁的长窗敞开着,凉风拂动着窗拢微微摇曳,带起了室内清冽幽香的香气——薛王妃正坐在窗下对镜理妆。婢女们来来回回忙碌着,把五彩斑斓的花、粉盒、眉黛一样样摆开,帮女主人盘棋高耸的云,再用长长的银钗和步摇固定好。娇小的侍儿一手拿着一条洒金罗裙,笑吟吟地向镜中的美人问着:“王妃想穿哪一件呢?病了这些日子,总算大好了,虽说是晚妆也不好草率,不如穿这条套红的带些喜气?”
“——就依你吧。”王妃一边给苍白的嘴唇涂上胭脂。一边微微笑了,清丽的韵致如同碧水映之悠悠竹叶。
“——母亲?”玉石阶下忽然响起了细嫩的声音。漆黑的童发系着朱红的丝绳,薄青色的小罗袍下略沾了雨水,在花砖地上留下浅浅的印子。李琅琊轻轻走进了披香阁,坐在紫檀镜架前,似乎想撒娇却又不好意思,只好捻着王妃的衣带,把脸埋在她白绢寝衣的宽袖上嗅着熏香。
王妃正捻着一片红落花钿,,小心地贴在额上,被一打扰,手指松了劲,那剪成五瓣的玲珑桃花便袅袅飘落下去,掉在李琅琊小小的侧脸上,引得他吃吃笑了起来。王妃轻嗔地伸弹他的脑门:“讨嫌的小郎君!今天早上把全府人的人吓得半死还不够,又来调皮了?”
象牙般白晰的手指轻拂着琅琊的头发,王妃的声音轻巧而活泼,依稀可想见少女时代明快的风华:“你一向都不喜欢出房来玩,为什么今天和皇甫家的孩子一见如故呢?听说你们还比试谁站在高处的时间长?”
李琅琊微红了脸,小声说着:“……才,没有什么‘一见如故’呢……是他先叫‘小娘子’我才生了气和她打赌的。咱们家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放肆的家伙啊……”
“他是随着父亲来王府贺端午节的哦,大概趁大人不留心就跑到后园去玩了……咦——这是什么?”王妃拈起李琅琊腕间的彩绳,端详着吊在绳端嘀溜溜打转的坠子。
“——就是那个无礼之人送给我的,大概是赔罪的表示吧,所以我也就仁厚地原谅他了……”
“哎呀,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这样老气横秋的?对那样嚣张又别扭的家伙就要狠狠地欺负回去才够本呀!”王妃夸张地叹息起来,一边举起李琅琊的手腕,仔细看了看那只精巧的小船。
淡棕色的扁圆核桃壁雕成了一支完整的小船。船体还看得出果壳凹凸不平的小孔洞,但摸上去却触感光滑——大概是被前任主人长久摩挲把玩的缘故吧。尖尖峭岐的船头船尾,中央隆成半圆的船舱,舱顶上浅刻着连环的方胜纹,舱下各开着四扇小窗,连镂空的窗格都雕得一丝不苟,船舷上还斜支着一对小小的船桨。可爱到让人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母亲……手都举酸了!李琅琊仰躺在王妃膝盖上抱怨着,引得王妃笑着一捏他的小鼻子:“还真是个好礼物呢,看在皇甫家的小子诚心诚意的份上,就宽恕他好啦——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系在手腕上太容易弄丢了,用盒子收起来好不好?”
王妃顺手拿起了镜台上的一只白玉桃形小盒,旋开来一看,里面的胭脂已经空了,只在盒底渍着淡淡的几缕嫣红。她细心地把核桃小船从五彩丝上解下来,放进小盒一看——竟是端正合适,好像本就是生成的一套。王妃扣好盒子,把它穿系在李琅琊的衣带,打了个精细的花结。只有两寸见方的小玉盒盖上,浅刻着两只小巧的白猿,一左一右,顺着盒盖桃心的形状上下腾跃,纤细的长毛和狡黠的神态都是活灵活现。
“桃子是最吉祥的仙果,核桃木可就更厉害,要是深更半夜,有什么魑魅魍魉来抢漂亮的新娘子,它可是会辟邪驱鬼呢!”王妃拈起了掉落在裙裾间的桃花红钿,微笑着往李琅琊额上一点——“让它们一起保佑我的小九郎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别,别闹了……”李琅琊握着凉凉的白玉盒,仰望着王妃明亮的笑意,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捉弄了,也半是羞窘半是气恼地笑了起来。
这是李琅琊的记忆里,美丽的母亲最后一次坐在镜前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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