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把我和弟弟拉进了家门,他的眼镜上淋满了雨水,他摘下眼镜,用一张餐巾纸在镜片上一下一下地扭着,扭一下说一句:“大远啊,这婚姻大事可马虎不得啊。还是小刘好啊……大远,听说你恋爱了……我不反对你谈恋爱,在这件事情上,我也不要求你必须跟我汇报,可是我得提醒你一句,找对象一定要找本分老实的,将来能跟你过日子的,千万不能找那些模样不错,浑身毛病,尤其是没有正式工作,整天在社会上瞎晃荡的人啊……”
“等等等等,”我急了,他这是说了些什么呀,“我怎么不明白你的话?”
“让你都明白了,我就不是你爹啦。”他这玩笑开得可真蹩脚。
“咳,你就别跟我绕弯子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我爹把眼镜重新戴上,正色道:“我去过你们市场了,刘梅她表姐,就是那个叫老憨的妇女跟那五在你办公室里坐着,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是不是看上了一个叫芳子的?你是不是经常跟她在一起?还跟我搞地下工作……”
这帮老婆嘴!我皱了皱眉头:“别听他们的,那个老憨整个一个乌鸦嘴。”
我爹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为你好,你想想,那个叫芳子的连个正经职业都没有……”
我实在不愿意听这些话,猛然打断了他:“你还有没有点正事儿了?”
我爹怔了一下。我打从出了监狱就没跟他顶过嘴,他很不适用,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气头上也不理他,转身进了我的房间。倚在门后,我忿忿地想,人家芳子哪一点儿不好?职业算什么?你倒是有职业,可你这辈子活得舒坦吗?难道没有职业就不是正经人了吗?你儿子也没有职业呢……我爹在外屋一声不响,我几乎都能听见他沉重的喘息。不能这样对待我爹,我使劲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我这是怎么了?你折腾得他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要惹他伤心?我的头脑一热,拉开门站在了门口,本来我想对他说声对不起,可是那一刻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我爹抬头瞄了我一眼,坐在昏黄的灯影下招呼我:“过来,让我好好跟你说。”
我搬了一条凳子,心怀忐忑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我爹又把眼镜摘下来捏在了手里。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这样,那时候他的眼镜腿是用胶布缠着的,经常在他擦镜片的时候把腿掰下来,可他总是能立刻觉察到眼镜腿掉了,然后边说话边不动声色地将它缠好。我记得有一次他在缠眼镜腿的时候,突然停下了,摸着我的脑袋说,儿子,等你长大挣钱了,首要任务就是给你爹买一付新眼镜。当时在我眼里,眼镜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好像比手表还要值钱呢,我就下定了决心,将来累死也要先把这个任务完成了。后来我真的领我爹去亨得利配了一付新眼镜,我爹就把他那付跟随了他二十多年的眼镜收起来了,他包裹得很仔细,里三层外三层的,像藏了个宝贝。现在,我爹擦的是那付新眼镜,再也不用担心掉腿了。
“大远,你跟我说实话,刘梅哪一点儿不如那个叫芳子的?”
“芳子挺好的,跟我合得来。”
“合得来管什么用?将来得一起过日子啊,那样的女人能跟你过一辈子吗?”
“怎么不能?你又不了解她。”
“这还用了解?她没爹没妈,整天无所事事……”
“别说了,我自己有数。”我很难受,我不希望我爹这样看待芳子。
我爹把镜片擦得像拉锯:“我是过来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看得很分明,女人一旦跟社会上的人接触久了就什么毛病也沾染上了,她现在跟你好,将来呢?将来谁对她好她就又跟谁好上了。你就说我们学校孙老师吧,他爱人以前成分不好,孙老师没嫌弃她,把她从干校接出来结了婚,现在呢?她又跟……说这些干什么呢?你还小,有些道理你不清楚呢。还是本分孩子好,你就说刘梅吧,那孩子多本分,从小就懂得持家过日子,从来不跟外界接触。”
“我知道了,”我的心很乱,不想听他唠叨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真的?”我爹停止了擦眼镜,那只眼睛悠忽亮了一下。
“最近很忙,过一阵再说,”我打了一个哈欠,“让我自己待会儿,我累了。”
我回屋躺下,感觉很空虚,脑子乱麻一样地纠缠成一团。我爹说的也有他的道理,可我绝对不能听他的,因为我对那个刘梅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心里只有芳子,芳子的一笑一颦似乎都深入进了我的骨髓,让我一想起她来,全身就有一种麻醉的感觉,仿佛一撮盐融化在水缸里,盐消失了,可是整缸水都渗透了苦涩的盐味。
九月的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爹忽然问我:“听说你跟那个叫芳子的没有来往了?”
我一下子吃不进去了,一丢筷子:“你少管我的事儿。”
我爹不生气,笑眯眯地说:“我儿子不错,知道那样的女人靠不住。”
我的确有些日子没见过芳子了,我抓起他的酒杯猛地灌了一口:“这你就满意了?什么人嘛。”
我爹边给自己添酒边讪讪地说:“儿子,你可别怨人家刘梅,是我去找的芳子。”
“啊?!”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你去找她干什么?”
“我去问问她在哪里上班呀,”我爹好象是做好了与我舌战的准备,“这也是为了你好。”
“好好,你厉害……”我的胸口像是被掖进了一只拳头,堵得生疼。
“我也没多说话,”我爹呷口酒,慢条斯理地说,“我就问她工作怎么样?姊妹几个……”
我一摔筷子冲出门去,脑子像是要爆炸了。我奔跑着穿梭在一条条的胡同里,像一只没有脑袋的苍蝇,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爹竟然背着我去找了芳子!我能够想象出来芳子见了我爹会是个什么样子,她的性格根本接受不了我爹的那些问话。而我爹肯定也不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问了人家的工作和家庭,他一定是旁敲侧击地让人家离我远点儿……我欲哭无泪,站在胡同里大声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楼上一个老头探出脑袋训斥我,说我是个神经病,我抓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我没有力气,石头在半空划了一条弧线掉在一湾泥浆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手榴弹。
孤单地在胡同半腰坐了一会儿,天就开始下雨了,很大,到处都是乒乒乓乓的声音。我需要找个人来帮我拿拿主意,去胡四饭店找胡四,不在,我直接去了胡四老婆的美容店,胡四老婆问我是不是来找芳子?我说是,我很想她。胡四老婆说,她走了半个多月了,连声招呼都没打……我忘记了说声谢谢,就那么失魂落魄地走在瓢泼般的雨中。
芳子不见了,她突然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那些日子我找疯了她,几乎把自己“熬炼”成了一条疲惫的疯狗,我找遍了所有认识她的人,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终于失望。我跟胡四一起分析她突然失踪的原因,胡四说,不关你爹的事,女人的心像天上的云彩一样,她不定这是又犯了什么神经呢,最大的可能是,她想“化验化验”你对她的感情,别理她,闷她一阵就好了。也许胡四说的对,可是我总是放心不下,整天悬空着心,走路都深一脚浅一脚的。
整整一年多,我没有见着芳子,她从我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地剥落。忙起来以后我很少能够记起她了,我以为她会渐渐被我遗忘的,可是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她已经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我已无法将她从我的记忆里剔除。我曾经在吴胖子开的一家饭店里接过芳子的一个电话,她是找吴胖子的,吴胖子神态暧昧地让我接电话,我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声音,几乎窒息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记得她问了几声“你是谁”,然后轻轻挂了电话。我欲哭无泪,突然感觉自己有些脆弱……风从玻璃门的缝隙里吹进来,我蹲下身子,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我感到膝盖冰凉,仿佛有一根针被什么东西拖着,没命地往我的骨髓里面钻。我丢掉话筒,用双手不停地摩挲膝盖……我就那么样,采取一种狗一般的姿势,蹲在那个叫做一路欢笑的饭店里,蹲在那个初夏的午后,长时间地望着门口匆匆而过的人流。
我有些怨恨我爹,我明白芳子不会再次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我恍惚看见她奔跑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路边的一切像风一般掠过她的身边,她漫无目的地跑着,风舞动她的长发,像舞动一面黑色的旗帜,这面旗帜猎猎作响,与她一起消失在阳光的尽头。我在后面追赶她,开始是在跑着的,气喘吁吁,后来骑上了自行车,再后来骑上了摩托车,再后来又开着胡四给我的客运面包车……老七站在车门边大声喊,上车啦,上车啦。车开着开着就飞到了天上,从天上往下看,地下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海,蚊子似的海鸥在飞翔……或许是我的记忆真的出了毛病,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漫天大雾的夜晚我在我家门口看见了她,我喊她,芳子……你回来。她不回头,一个劲地跑。
有个叫老钱的欠我三万货款,快到年底了,我去找他要,他总是推挡,最后干脆躲起来了。我一怒之下派长法安排人去抓他,结果长法找了刚出狱的胡东,胡东带着一个叫小炉匠的把他给砍了,钱没要回来,胡东又进去了。老钱的小儿子放出风来说,蝴蝶也有父亲,他的人砍了我父亲,我也要让他尝尝父亲被人砍的味道。我没往心里去,你一个“迷汉”,我怕你个屁,你无非是给自己的嘴巴过过年罢了,安排了几个人接送我爹上下班,我没怎么在意。
胡四给了我两辆车,我安排老七带人去占了跑郊区的两条线路,林武在帮助他们,生意还不错。我坚定了要尽快处理孙朝阳的决心。那天,我跟李俊海在胡四的饭店商量这事儿,李俊海提议,抓紧时间绑架他,听说他最近老往济南跑,这正是一个机会。我说,他去济南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在那里培植势力,想要从那边拉人回来……说到这里,金高来了电话。他的声音很平稳,但我还是听出了里面的那股焦躁:“你出来一下,我就在胡四饭店的拐角这里,有个要紧事儿跟你说。”出了什么事情?我忘记了关机,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我冲过马路,快步到了拐角,金高对着大哥大还在喂喂,我喊了一声:“我来啦!”金高关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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