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帖又是我出名,又写着‘为小女答聘’,莫说礼物是我们的,连这家私的名分亦已定了。”父子暗暗欢喜。
到了次日,过家行过聘来。水运大开了中门,让礼物进去。满堂结彩铺毡,鼓乐暄天,迎接县尊进去款待,热闹了一日。冰心小姐全然不管。到了客散,水运开了小门,接冰心小姐过去看盘,因问道:“这聘金礼物还该谁收?”冰心小姐道:“叔父既认做亲女,如此费心费力费财,这聘金礼物,自然是叔父收了。莫说这些礼物,就是所有产业,父亲也不曾生得兄弟,也终是叔父与哥哥之物。但父亲远戍,生死未知,侄女只得暂为保守,不敢擅自与人。”水运听了,鼓掌大喜道:“侄女真是贤淑,怎看得这等分明!说得这等痛快!”遂叫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将行来聘礼,照原单都点明收了。正是:
事拙全因剩,人昏皆为贪。
漫言香饵妙,端只是鱼馋。
过了月余,过公子打点停当,又拣了个上吉之日,笙萧鼓乐,百辆来迎,十分热闹。水运慌作一团,忙开了小门走过来,催冰心小姐快快收拾。冰心小姐佯为不知,懒懒的答应道:“我收拾做什么?”水运听了,着急道:“你说得好笑,过家今日来娶,鼓乐喜轿都已到门了,你难道不知?怎说收拾做什么?”冰心小姐道:“过家来娶,是娶姐姐,与我何干?”水运听了愈加着急,道:“过家费多少情分,央人特为娶你,怎说娶你姐姐?你姐姐好个嘴脸,那过公子肯费这千金之聘来娶他!”冰心小姐道:“我父亲远戍边庭,他一生家业,皆我主张,我又不嫁,怎说娶我?”水运听了,心下急杀,转笑道:“据你说话,甚是乘巧,只是你做的事都拙了。”冰心小姐道:“既不嫁,谁能强我?我有什事,却做拙了?”水运道:“你既不嫁,就不该写庚贴与我。今庚贴已送至过府,只怕‘不嫁’二字难说!”冰心小姐道:“叔叔不要做梦不醒!我既不愿退,怎肯又写庚帖与叔叔?”水运又笑道:“贤侄女,这个不消赖的!你只道我前日打金八字时,将你亲笔写的弄落了,便好不认帐?谁知我比你又细心,紧紧收藏,以为证据。你就满身是口,也赖不去了!”冰心小姐道:“我若亲笔写了庚帖与叔叔,我自无辞;若是不曾写,叔叔却也冤我不得。你可取来大家当面一看。”水运道:“这个说得有理。”因忙走了回去,取了前日写的庚贴,又叫三个儿子都过来,当面对质,因远远拿着庚帖一照道:“这难道不是你亲笔写的,还有何说?”冰心小姐道:“我且问叔叔:你知我是几月生的?”水运道:“你是八月十五日亥时生的,生你那一夜,你父亲正同我赏月吃酒。我是你亲叔叔,难道不知?”冰心小姐道:“再请问:香姑姐姐是几月生的?”水运道:“他是六月初六日午时生的。”冰心小姐道:“叔叔可曾看过庚贴上是几月生的?”水运道:“庚贴上只写八个字,却不曾写出月日,叫我怎么看?”冰心小姐道:“这八个字,叔叔念得出么?”水运道:“念是念不出,只因前日打金八字时,要称分两,也说甲字是多重,子字是多重,故记得甲子、辛末、壬午、戊午八个字,共重一两三钱四分。”冰心小姐道:“既是这八个字,却是姐姨的庚贴了,与我何干?怎来向我大惊小怪?”水运道:“分明是你自写的,怎么是他的?”冰心小姐道:“叔叔不须争闹,只要叫一个推命先生,算一算这八字,是八月十五,是六月初六,便明白了。”水运听了,呆了半晌,说道:“只怕真的到底假不得。莫说过家并府尊、县尊俱知我是为你结亲,就是合郡人,也知是过公子娶你。虽是庚帖被你作弄了,然大媒主婚,众口一词,你如何推得干净?”冰心小姐道:“不是我推。既是过家娶我,过家行聘就该行到我这边来,如何行到叔叔家里、叔叔竟受了?又出回帖,称说是‘为小女答聘’,并无一字及于侄女,怎说为我?”水运道:“我称你为小女,是你要认做亲父,与你商量过的。”冰心小姐道:“若是叔叔没有女儿,便认侄女做女,也还可讲;况叔叔自有亲女,就是认侄女做亲女,也该分别个大小女、二小女,怎得说‘小女’?若讲到哪里,就是叔叔自做官,也觉理上不通?”
水运听了这许多议论,急得捶胸跌足,大哭起来道:“罢了,罢了!我被你害的苦了!这过公子奸恶异常,他父亲又将拜相,他为你费了许多家财,今日吉期,请了许多显亲贵戚,在家设宴,守候结亲,鼓乐喜轿早晨便来伺候,到晚不得,自骑马来迎亲,你若是不肯,没人与他,他怎肯干休!你叔叔这条性命,白白的要断送在你手里?你既来害我,我也顾不得你,先将你告到县尊、府尊处,诉出前情,见得是你骗我,不是我骗过家,听凭官府做主。只怕到那其间,你就会讲会说,也要抛头露面,出乘弄丑!”冰心小姐道:“叔叔若要告我,我只消说叔叔乘父被谪,结党谋陷孤女嫁人,要占夺家私,只怕叔叔的罪名更大了。”水运听了,愈加着急,道:“不是我定要告你,只是我不告你,我的干系怎脱?”冰心小姐道:“叔叔若不牵连侄女,但要脱干系,却甚容易。”水运听说容易,便住了哭,问道:“这个冤结,就是神仙也解不开,怎说容易?”冰心小姐道:“叔叔若听侄女主张,包管大忧变成大喜。”水运道:“这事又奇了,此时此际,死在头上,那里还望大喜,只要你有甚主张救得我,不被过公子凌辱便好了。”冰心小姐道:“我想香姑姐姐,今年已是十七岁了,也该出闺了,何不乘此机会,明公正气就将姐姐嫁出,便一件事完了,何必别讨烦恼?”水运听了,再思沉吟,忽惊喜道:“到是一策,只是你姐与你好丑大不相同,嫁过去,过公子看不上,定然说话。”冰心小姐道:“叔叔送去的庚帖,明明是姐姐的,他行聘又明明到叔叔家里,叔叔的回帖,又明明说是‘小女’,今日他又明明到叔叔家里来娶,理合将姐姐嫁去,有什话说得。况叔叔已有泰山之尊,就是从前有些不到处,也可消释。岂不是大忧变成大喜?”水运听说到此,不觉笑将起来:“我儿,你一个小小女子,怎胸中有这许多妙用?把一个活活的叔叔骗死了,又有本事救活过来!”冰心小姐道:“不是侄女欺骗叔叔,只因叔叔要寻事,侄女不得不自求解免耳。”水运道:“只是你姐姐粗手笨脚,平素又不曾收拾,今日忽然要嫁,你须过去替他装束装束。”
冰心小姐巴不得送了出门,只带了两个丫环过去,替她梳头薙面,擦牙修眉,从午后收拾到晚,又将珠翠铺了满头,锦绣穿了满身,又嘱咐她到房中时,只说害羞,定要吹灭了灯烛,然后与她见面就寝。倘饮合卺,须叫侍女们将新郎灌醉。又吩咐她:“新郎若见面有些嫌你的话,你便寻死觅活惊吓他。”香姑虽说痴蠢,说到她痛痒处,便一一领略。
刚刚装束完,外面已三星在天。过公子骑着一匹马,许多家人簇拥前来亲迎。水运无法,只得将女儿扶上娇,听众人吹吹打打娶去了。正是:
奸雄虽然狡,无如智慧高。
漫言鸠善夺,已被鹊移巢。
过公子满心以为冰心小姐被他娶了来家,十分欢喜。迎到大门前下了娇,许多侍女挽扶到厅中,锦帕盖着头,窈窈窕窕,仿佛天上的神仙,人人都认做冰心小姐,无一个不啧啧赞好。拜过堂,一齐拥入洞房,就摆上合卺酒来,要他与新人对饮。香站因有先嘱之言,除去盖头,遂入帐慢之中,死也不肯出来。过公子认做他是害羞,便不十分强他,竟出到外厅,陪众亲戚饮酒。一来心下欢喜,二来亲戚劝贺,左一杯右一盏,饮得酩酊大醉,方走入房中,看一看,只见灯烛远照着,新人犹隐隐坐在帐中。过分子乘着醉意,走到帐中来,低低说道:“夜深了,何不先睡?”香姑看见,忙背过脸去,悄悄叫侍妾吹灯,侍妾尚看着过公子,未敢就吹,过公子转凑趣道:“既是新夫人叫吹灯,你们便吹息了去罢。”众侍妾听得,忙忙将灯烛吹息,一哄散去。过公子急用手去摸新人,早已脱去衣裳,钻入被里去了。过公子那里还忍得住,连忙也脱去衣裳,钻到被里,一心只说是偷相的那一位冰心小姐,快活不过,便千般摩弄,百种温存,香姑也是及时女子,到此田地岂能自持?一霎时,帐摆流苏,被殷红浪,早已成其夫妇。正是:
帐底为云皆淑女,被中漫战尽良人。
如何晓起着颜面,便有相亲方不来。
过公子恣意为欢,直睡到次早红日三竿,方才醒转。过公子睁开眼,忙将新人一看,只见广额方面,蠢蠢然那里是偷相的那位小姐?忙坐起来,穿上衣服,急急问道:“你又不是水小姐,为何充做水小姐嫁了来?”香姑说:“那个说我不是水小姐,你且再细认认看!”过公子只得又看了一眼,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认得的,水小姐的俊俏庞貌,如芙蓉出水,杨柳含烟,那是这等模样?多是被水浸之这老狗骗了!”
香姑听了,着恼道:“你既娶我来,我就是你敌体的夫妻了!你怎这样无礼,竟对我骂我的父亲?”过公子听了,愈加着急道:“罢了,罢了!他原领我偷相的是侄女冰心小姐。你叫他做父亲,莫非你是他的亲女儿?”香姑听了,也坐起来穿上衣服,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糊涂,冰心小姐乃是做官大伯父的女儿,你既要娶他,就该到他那边去求了,怎来求我父亲?况我父亲出的庚贴又是我的八字,回帖又明明写着‘为小女答聘’,难道不看见,怎说是冰心小姐?你聘礼迎来,俱在我家,怎说不是我?今日明媒正娶,成了夫妇,却说钻穴偷相这等败伦伤化的言语来,叫我明日怎与你保持井臼,生育子嗣?看起来到不如死了罢!”因哭天哭地的,寻了一条汗巾,要去自缢。过公子见不是冰心小姐,已气得发昏,及听香姑云寻死,又吃一惊。
只因这一惊,有分教:才被柳述,又遭花骗,不知毕竟怎生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04回 过公子痴心捉月
诗曰:
人生可笑是蚩蚩,眼竖眉横总不和。
春梦做完犹想续,秋云散尽尚思移。
天机有碍尖还钝,野马无缰快已迟。
任是泼天称大胆,争如闺阁小心儿①。
【校勘记】
①“小心儿”,原作“儿小心”,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话说过公子与香姑做了亲,看破不是冰心小姐,已十分气苦,又被香姑前三后四说出一篇道理来,只要寻死觅活,又惊得没摆布,只得叫众侍妾看守劝解,自己梳洗了,瞒着亲友,悄悄来见府尊,哭诉被水运骗了,道:“前面引我相的,却是冰心小姐,后面发庚贴,受财礼,及今嫁过来,却是自家女儿,叫做香姑。银钱费去,还是小事,只是被他愚弄,实情不甘。必恳求公祖大人,推家父薄面,为治晚惩治他一番,方能释恨。”府尊听了,想一想道:“这事虽是水运设骗,然亦贤契做事不老到:既受庚帖,也该查一查他的生辰月日。此事连本府也被他朦胧了,还说是出其不意。贤契行聘,怎么不到水侍郎家,却到水运家去?冰心系水运侄女,回贴称‘小女’,就该动疑了,怎么又迎娶这一日,又到水运家去?岂不是明明娶水运之女?今娶又娶了,亲又结了,若告他抵换,准人肯信?至于偷相一节,又是私事,公庭上怎讲得出日?要惩治他,却也无词。贤契请回,莫若好好安慰家里,不要急出事来,待本府为你悄悄唤水运来,问他个详细,再作区处。”过公子只得拜谢回家,将好言安慰香姑不题。
却说水运,自夜里嫁了女儿过去,捏着一把汗,睡也睡不着。天才亮,便悄悄叫人到过府门前去打听,却并不见一毫动静,心下暗想道:“这过公子又不是一个好人,难道将错就错罢了?”满肚皮怀着鬼胎。
到日中,忽前番府里两个差人又来,说:“太爷请过去说话!”水运虽然心下鹘突,却不敢不去,只得大着胆来见府尊。府尊叫到后堂,便与他坐了,将衙役喝开,悄悄细问:“本府前日原为过宅讲的是你令侄女,你怎么将你女作骗充过去了?这不独是欺骗过公子,竟是欺骗本府了。今日过公子哭诉,说你许多奸狡,要我惩治,本府因你是官家,又怕内中别有隐情,故唤你来问明。你须实言告我,我好详察定罪。”
水运听了,慌忙跪下道:“罪民既在太公祖治下,生死俱望大公祖培植了,怎敢欺骗?昨夜之事,实出万不得已,内中万千委曲,容罪民细述,求大公祖宽宥开恩。”府尊道:“既有委曲,可起来坐下细讲。”水运囚起来坐下,说道:“罪民与过公子议亲,实实是为舍侄女起见。不料舍侄女赋性贤贞,苦苦不从。罪民见他不从,后来就传示太公祖之命,未免说了些势利的言语。不料舍侄女心灵性巧,就满口应承,恐怕拗出祸来,就转过口来,要认我做亲父,方肯相从。罪民只要事成,便认做亲父,罪民恐他有变,就叫他亲笔写了庚帖为定。又不料舍侄女机变百出,略不推辞,提起笔来就写。罪民见写了庚贴,万万无疑,谁知他写的却是小女的八字。罪民一时不察,竟送到太公祖案下,又蒙大公祖发县里送与过宅,一天喜事,可谓幸矣。哪晓得俱堕在舍侄女术中!后来回贴称‘小女’,与罪民自受聘,俱是被他认为亲父惑了。直到昨日临期,催他收拾,他方变了脸,说出前情,一毫不认。罪民事急,无可解救,哭了寻死,他又为我画出这条计来免祸。罪民不得不冒险,只得将小女嫁去,实不是罪民之本心也。窃思小女虽然丑陋,但今既已亲荐枕席,或者转是天缘,统望太公祖开恩!”
府尊一一听了,转欢喜道:“令侄女小小年纪,怎有如此聪慧?真可敬可爱!据你说来,虽是情有可原,只是过公子受了许多播弄,怎肯甘心?”水运道:“就是过公子不甘心,也只为不娶得舍侄女。舍侄女今日嫁了别人,便难处了。昨日之事,舍侄女虽然躲过,却喜得仍静守闺中,过公子若不忘情,容罪民缓缓骗他,以消前愆,未尝不可。”府尊道:“若是令侄女终能归于过公子,这便自无说了,只是你侄女有如此才智,如何骗得他动?”水运道:“前日小女未尝嫁时,他留心防范,故被他骗了。如今小女嫁过去,他心已安了,那里防备得许多!只求太公祖请了过公子来,容罪民设一妙计,包管完成其事。”府尊道:“既是这等说,本府且不深究;若又是诳言,则断不轻恕!”因又差人请过公子相见,水运又将前情说了一遍,与过公子听了,过公子听完,因回嗔作喜道:“若果有妙计,仍将令侄女嫁过来,则令爱我也不敢轻待。只是令侄女如此灵慧,请问计将安出?”水运道:“也不须别用妙计,只要贤婿回去,与小女欢欢喜喜,不动声色,到了三、六、九作朝的日期,大排筵席,广请亲朋,外面是男亲,内里是女眷,男亲须求太公祖与县尊在座,女眷中舍侄女是小姨女,〔理〕也该来赴席。待他来时,可先将前日的庚帖改了他的八字,到其间,贤婿执此,求太公祖与县父母理论,我便在旁撺掇,便不握他飞上天去,安有不成之理?”过公子听了,满心欢喜道:“此计大妙!”府尊道:“此计虽妙,但令侄女乘巧,有心不肯。”水运道:“他见三朝六朝没说话,小女的名分已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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