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出让四哥帮忙买支猎枪,他说:“这个太好办了。”不久他就在村里为我买了一杆模样丑陋但是威力强大的土枪。我掂了掂,真有分量啊。与枪一同买来的还有一大包霰弹。为了试枪,四哥和我一块儿在屋北的小杂树林子里把枪筒斜向半空,朝着飞过的一群麻雀开了一枪。巨大的轰鸣声震得耳朵嗡嗡响。虽然一只麻雀也没有打下来,但我明白这支枪的威力的确可以。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0)
斑虎和这支枪,都将是我们葡萄园里两个脾气最坏的东西。
万蕙尽快把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包了两大包,然后就坐在炕上瞅着我和他的男人,好像说:我们连夜赶路好了,今夜就宿在新地方。四哥倒沉得住气,他留我在土屋宿下,说:
“不用慌急哩。”
他在当地熟人很多,什么事情都会慢慢办好。“先把住的地方收拾好,然后再打算别的。施肥要赶紧动手,还要把园子里的淤沙清出去,浇水时它们碍事哩。”四哥慢吞吞地说。
晚饭时万蕙为我们炒了一盘萝卜丝,烫热了一大壶瓜干酒。平常和拐子四哥在一起的时候,万蕙一口酒也不喝,可这次她大概觉得马上要离开土屋,跟上两个男人去干一件了不起的事了,忍不住喝了一小杯。她胖胖的脸立刻红了起来。拐子四哥伸手在她的脑瓜那儿砍了一下。我不知是什么意思。万蕙再也没有端起酒盅。我们喝得十分痛快。拐子四哥喝了一会儿就敞开了衣怀,仰脸看着焦黑的屋顶说:
“人哪,活着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人要活得好,就得痛快地喝酒,痛快地交朋友,痛快地干活,再有条好狗,这才是过一辈子啊——宁伽老伙计,我和你走这一遭,你可不能半截把我甩下。咱在一块儿我是觉得有意思,挣了赔了我不在乎。人哪,什么事情都不能想得太细——战战兢兢什么都怕吃亏,最后就要吃个大亏。我在东北那会儿是赔了还是挣了?我他妈的赔上了一条好腿!”
说到这儿他飞快地瞥了万蕙一眼。我老想笑。他又喝了一口酒,说下去:
“咱们今后想喝酒就喝酒,想干活就干活,想躺在家里睡觉就睡觉,高兴了就背上这杆枪,领上斑虎到荒地上转那么一圈,打上仨俩野物,回来又是一顿好酒。”
他说完咧开嗓子唱起来。这歌声生人听了会觉得奇怪,不过我早就熟悉这种歌唱。他吐字不清,或者原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词儿。他的歌哩哩啦啦,传递出一种少见的欢快和自由,还有深刻的忧伤。我记得在小时候,在我万分寂寞的日子里,就是这种歌声把我引诱出来,让我在荒滩上跟着他越跑越远,直跑上十里二十里。我追逐着这歌声,也追逐着自己的欢乐……他一路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全都离奇古怪。这会儿我想,如果每个人仅仅依靠自己的经历,那他知道的事情也就太少太少了。
歌声里闪过了几十年的时光,像梦一样模糊。无数的往事从眼前飞过,让人要用力地忍住什么……
我捏着酒杯,轻轻地呷酒。拐子四哥酒喝多了,什么都不顾了,一个劲儿唱下去。我发现他酣热的胸脯上是一片枣红色;他的裤子只是用一根布条胡乱系着。他赤着脚,裤脚已经破烂不堪。谁能想出很久以前他是一个身背短枪的英俊少年?他有漆黑的浓发,闪闪发亮的眸子,温柔的女性最乐于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感受着异样的润滑……当年那个幸福的少年如今就坐在我的对面,坐在铺了半截苇席的土炕上,面对一盘炸煳了的萝卜丝激动不已。
拐子四哥正喝着,斑虎撞开门跑进来了。它对我十分友好,这时伸出像樱桃一样颜色的舌头,哈哈喘气,长久地注视着我。我心里琢磨: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你也会喜欢那个地方。那里可比小村街巷开阔多了。
万蕙取一些炸萝卜条抛起来,斑虎很容易地在半空里把它们接住,来不及咀嚼就咽下肚里了。我想到斑虎长这么胖,显然它的主人喂它很经心。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拐子四哥说万蕙在冬夜里就把这条狗唤上炕去,他们三个共同盖着一条破旧的被子。斑虎很老实,夜间把胖胖的四蹄蹬在万蕙的肚子上,让她嘻嘻笑。该起床的时候斑虎就用长长的鼻子把万蕙弄醒。万蕙那时眯着眼睛。拐子四哥一到了早晨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坐在炕上拍打着两个膝盖。他说万蕙要让斑虎碰过了脸才会懒洋洋地起来穿衣服,这时斑虎就随着拐子四哥跳下炕去……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1)
斑虎极为懂事,比如它这会儿知道主人正在宴请客人,于是并不蹿上炕来,只乖乖地坐在下面。我发现它长得非常俊美,两只耳朵很神气地耸着,眼睛上方正好有两道黑色的花纹,就像男子长的那两道昂扬的眉毛。它的眼睫毛是酱红色,眼睛非常清明,那鼻梁给人十分坚硬的感觉,鼻头锃亮。栗黄色的皮毛上有着一朵朵黑灰色的斑点,这大概就是它名字的由来。这些斑点比底色要深得多,亮得多,简直像漆过一样。我想它正处在最健壮的年龄,没有任何疾病,全身都充满力量。它的四肢富有弹性,在原野上奔跑起来一定很壮观。斑虎太使我满意了,它会成为我的好伙伴。
天刚蒙蒙亮,我和四哥夫妇扛了枪,领着斑虎,带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袱走出屋来。我们要告别这个土屋了。对于四哥一家来说,这该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可我见四哥出门后,只随随便便地抓过门扣,“叭”地一下把门锁上。破败的门板不堪一击,如果有人要破门而入,那是很容易的。还有窗子上的几根木条,都要腐朽了,壮汉只要伸手一推就会哗啦啦地滚落下来。
我们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拐子四哥刚走了几步就站住了,我和万蕙也只得站住等他。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停了一瞬,我看到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红土,紧捏着走到土屋跟前,略一踌躇,就在门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子,然后拍拍手,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了……
3
我们三个人,还有斑虎,一起住进了园子当心的破茅屋里。这第一夜就起风了,一阵阵风沙猛烈地抽打屋子北墙,打在屋顶上,发出噗噗的声音。野物在远处嗥叫。它们在用力表达着什么。我知道任何野物都不是贪婪的,我毫不厌恶它们的呼号。海浪在风里发出怒吼。尽管这里离大海还有六七里之遥,可这午夜的狂涛就像直接拍在了我们的屋顶上。它压倒了所有声息,使人担心海浪或许随时都能把一切吞没。这个忧虑当然也并非毫无道理,因为我知道还有海啸这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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