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有号令发出,那真是一人挥手,万民齐应呀。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步校革委会是怎样的部署,大人们的思想心理是什么?孩子们为什么会傻乎乎地中断了自己的学业,跟着跑去内蒙古当了一名屯垦戌边寓兵于农的军垦战士?这都是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的。现今,全中国人都在为着想象中的生活奋斗着,全世界的人都在为着更美好的明天努力着,没有谁对这一切置疑,可如果真有哪个来自外星系的更具文明世界的人,他们看到这样生活着的地球人的时候,他们会怎么说,怎么想呢?难保不会有嘲笑吧?!于此同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人,是理解不了当时的那种行为和生活方式的。披红挂彩的大汽车,军乐队的“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安家……”的雄浑激越的吹奏,以及全院鼎沸喧腾的热烈场面,让人至今难忘。
大家都是十二分的开心,唯有厚嘴唇和王强耷拉了脑袋。从六六年*刚开始的时候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你们八个小伙伴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的,可现在却要分开了,不,应该是分别,而且,最最想去的厚嘴唇却最不能去,原因也还是他的身体。这打击不知对他有多大,反正是在公布了名单之后,他躲在家里整整哭了一天。王强是独生子,步校也没批准。哭肿了眼睛的厚嘴唇同着灰头搭脸的王强找到了你们,“我们去照张像吧。”厚嘴唇哑嗡嗡的声调,让小伙伴们都觉得老天对这孩子太不公了。他还从自己的宝物箱里取了八枚一模一样的像章,郑郑重重地分送给每一个人。王强也买了几个本子送给将要分别的你们。一股诀别的怅怅凄情浸渍着你们。这种深深的动情,在你的记忆中好象从没有过,这是第一次。
铿锵的车轮似负重的马蹄,加力,加力,再加力,一声长啸,嘶空裂地,殷殷瞩望的亲人,恋恋不舍的小伙伴,马上回去还要继续迎“九大”排练的军乐队,以及熟悉的市区,走过的街道,街道两侧已经开始迎春逗绿的行树,行树下那如水的车流,都在后闪,后闪。车头喷出的浓烟迎风呼啸,如一枝军事要图上的锐锐箭标,直指北方。公元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九日下午一点四十分,这列载有新中国特殊使命的专用军列,驶离了桃园市。这是一列混合编组的军列,十四节车箱除了中部和尾部的两节是客车车箱外,其余都是棚车。八步校的98名子弟被按排在尾部的客车上。虽然这两年一忽去农村一忽去工厂的早已习惯了离家出走,可象这样的带上全套的行李坐火车去几千里外的边疆,还真是让小小的你们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奇和兴奋,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哈,你们看鼻涕虫急得那猴样,车都开了还跟他姐撕扯呢!”
老六扭转了始终贴在窗玻璃上的脸,一面笑说着一面开始卸身上的挎包。吕刚原本是和你们一同参加的学习班,也领了全套的被装并做好了行程的准备。可是,就在临出发的头一晚,他那老红军的爸爸不知是不愿意让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去,还是觉得吕刚太小,竟在最后一刻变了卦。小吕刚哪里干,先是同父母哭闹,后又提前把校务部发的被装转移到了石老三家,可最终还是在临上车时被他姐姐生拉硬扯着没能上来车。你们眼睁睁地看着八个小伙伴又少了一个,都感到无比的惋惜和遗憾。
虽然整个车箱里大部分都是步校在市八中上学的已经毕业和行将毕业的初、高中学生,你们二十几个十一中的初一学生和他们比起来,不仅数量少、人也显得还没长开得小,并且笑也好,叹也好,一举手一投足,都没有他们那样的自如和到位,但这并没有影响你们什么,相反,一股好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愉悦让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庆幸的*。石老三不愿意和他哥哥的那帮大朋友们坐在一处,领了你们几个小兄弟占据了靠着车门的一头。步校革委会委派护送的校篮球队副队长吴阿姨和符曼华、刘英莉他们几个女孩子坐在一起。符曼华是由她母亲陪着坐伏尔加小轿车到车站的,当甩着两条小辫的她出现在月台上的那一刻,你心怦怦如鼓样的跳,到不是羡慕她是坐小车来的,而是一股说不清根由的欣幸冲击着血液。
已经开始返青的麦田,等矩排列的线杆,还有远处的树木、村庄,孩子手里拧玩的陀螺样旋向后方,虽然冬的萧索依存,可间或一棵、一片的桃花,杏花却绽的红红白白,盈盈娇艳,似是专为你们这些初次坐上火车去远游的孩子们早开的。当列车将太阳赶出了视野,夜的幕布盖严了一切,兴奋过度的你们在吴阿姨的催促下合上了沉重得直打架的眼皮的时候,列车又隆隆得开始了钻山越洞,向着更深的黑幕直扎。这期间,不断地有褪掉了领章帽徽的战士被铿锵的锣鼓声送上来。迷瞪着趴车窗瞅瞅无际的黑暗,悠悠问一声:“这是哪?”
长长的火车载着你们,爬穿漆洞洞的黑夜,背来霞飞曙媚的清晨,睁开惺忪的睡眼,拍拍顶头睡着的伙伴,从行李架上翻下来,张起小眼睛望窗外陌生的景致。虽知道是离家越来越远了,但此时对你们的情绪也还没有什么影响,你们依然兴奋着、快乐着。直到在一个兵站下车吃早饭的时候,你们才刚睡醒一觉似的省悟过来——虽然你们享受的是客票车,但这专列并不是专为你们开的。
已经褪掉了领章帽徽的战士、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戴单军帽的、扣着厚厚皮帽子的、着棉大衣的、裹皮大衣的,五大三粗的军人们喧嚣着南腔北调潮水般扑上站台、涌进兵站,把个礼堂样大的兵站食堂挤得水泄不通。他们都兵油子样的干练,一箩一箩的馒头,眨眼便扫个干干净净,一盆一盆的猪肉炖粉条,上一盆没一盆。等你们得到饭的时候,准备开车的号声已经响了。你们开始感觉到了自己的苗小和微不足道。好在上车前步校已经给你们分发了充足的食物,你们并不计较这一餐早饭,但白纸一样的心灵里,却划上了第一道印痕,这就是你们不在是被人宠着的孩子了,你们是已经彻底地脱离了家庭这个襁褓的走上社会的人了。
隆隆的列车载着有了新感触的你们继续向着陌生的天地前进。
“看!——”不知谁大喊了一声“羊群!”
果然,你们向往以久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辽阔景象显现在了眼前。不光有羊群,还有举着茫痴痴的眼睛,如大海里的一扁小舟样突兀却孤零的骆驼。奔跑了两天两夜的列车,终于在一个溜着山边的小站停住不动了。你们懵懵懂懂地下了车,被滚滚人丛挤在站外的旮旯处,就似一把不起眼的玻璃弹球。蛮荒的旷野里,一只肩膀贴着一只肩膀,一个脑袋挨着一个脑袋,像符曼华画得那张大礼堂的画儿。一个尾调儿尖啸的湖南口音从嗡嗡的大喇叭里嘶鸣出来,吴阿姨说这是兵团何司令在讲话。
很快,洪流般的人海开始四散,随着暴起的烟尘,如风样飘向东西南北。瞧着四散的人流,一股默名的忐忑和慌张暗暗得潜入你们的心房,大家不自觉地将眼睛瞄向带队的吴阿姨。这时,几辆标着“甲9”字的军卡开到了跟前,孩子们立时感觉到了亲切,知这是北京军区的车,因为步校的车就是“甲5”标头。可是在上车时却发生了问题。车上下来的一个身材高瘦戴眼镜的干部,接过吴阿姨递上的花名册,却没有立即点名,而是象看什么希罕儿物似得盯着你们看。
“哪来的?怎么这么小!”他问。
吴阿姨不愧是步校篮球队的队副,“这是军区步校的子女,一共98名。”她像带队参赛样镇定自若。
“你是谁?”戴眼镜的干部又问。
“我叫吴长英,受步校革委会的命令,来送他们报到的。”
戴眼镜的干部看了介绍信,又将花名册从前到后地仔细翻一遍,末了用手指弹着花名册说:“初、高中已经毕业的现在就能分下去。其他的吗……”他的脑袋摇晃着。
吴阿姨见他摇头就有些起急,一只脚在地上重重地一跺,说:“那不行!这是步校革委会遵照军区的指示送来的。你不全收下,我回去怎么交待!”
“那我管不着。”戴眼镜的人也急了,扇打着手里的花名册说,“这么多十三四岁的,连中学都还没毕业,根本不符合兵团组招政策!你送给我,我怎么向首长交待!”
“我是按步校的命令送来的!请问你是谁?”吴阿姨一丝不让咄咄相逼。
“我是兵团报到处的李参谋。”
“那好,我要找你们领导,兵团政治部黄主任是我们步校来的,我要找他。”
“他现在不在这!”李参谋没吃这一套。说“要么你就让符合条件的现在分下去,要么你们就都留在这儿,等请示了首长再说!”
这回轮到吴阿姨犯难了。她和同来的张风桐军医商量了一下,然后对那李参谋说:“这些步校子弟分两个学校,第八中学的都是初高中毕业生,共是76名,你先把他们分下去吧。其余的待我找到首长再说。”
“那好。”说着李参谋转身将花名册递给了另一名现役军人,“汪科长,这76名学生归你们二师,现在你点名接收。”
他们这一闹,孩子们可傻眼了。尤其是石三儿,最怕的就是和他哥哥分开,忙冲了他哥喊:“哥——,我跟你走!”
“别过来!”石老二摆动着手臂冲三弟叫,“别跟着我,让你们回去就回去!千万别犯犟——”
片刻的功夫,八中的76个人就被两辆大汽车拉走了。吴阿姨同那兵团的李参谋上了一辆汽车也走了。
老六悠悠得踅到还朝着汽车尾巴望的石三儿跟前悄起声问:
“要回去了?”
“回去才好呢,什么破地方!”石老三凶巴巴的抡起胳膊冲了老六叫。
石三儿的喊叫,一下子就把你们对这个陌生地方产生的忐忑不安及离家两天后的思念给勾起来了。的确,这地方够破!先前,摩肩接踵的人群使你们未能顾及到这里的环境,现在,人群散尽,这个处在高冈上的叫乌拉旗的小火车站,一览无余地显现在了你们面前。除了车站的两排砖房外,其余的都是些又矮又秃的土房,且羊拉屎样这一间那一坨地分散着;极想见到的那圆圆的像白馒头样的蒙古包,却穷尽了目力也没有发现。只是在远远的东边,有树丛隐着片房脊,想大概是旗镇了。西面是山,黛青色,如列火车样一溜西斜地伸向远方。山的南面是一望无际的漠地,混沌、空旷得仿佛从来就未曾有过人类的痕迹。在桃园,已是鹅黄柳绿春意盎然了,可眼前的这个地方,却依然是万物萧瑟寒气逼人。这不能不使你们这群初涉世界的孩子们产生一股恐悚的悲凉之气。
这最初的感觉并没有停留多久。先是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逗着玩似的拿什么小东西往脸上抽打——就像以前你们爱玩的那种用空麻杆往别人脸上吹草籽的游戏——一下,两下,眨眼间便骤雨般密密的了。也不知是从哪卷起的砾石沙粒,啪啪无情地抽打着你们,又急又响;刚还是碧蓝如洗的天空,转瞬间便昏天黑地茫茫一片了。你们有些惊骇,忙慌了从行李里取出风镜套在头上,继而又都不约而同地匍匐在各自的行李上,像是群冲锋受阻就地卧倒的兵士。大风镜护住的一颗颗小脑袋,又似暴雨下伏在岸边的一群凸眼蛤蟆。这风镜不知是大人想到的还是哪个聪明孩子的主意,反正基本上每人预备了一付。前面和左右共有大小四片玻璃,用雨胶布连着,后面一条松紧带,套在头上能严严实实地把眼睛保护起来。现在见不到这种风镜了,可要是看二战时期的电影,还能看得到头戴钢盔跨着摩托车的德国鬼子兵,眼上都扣着这样一只风镜。
吴阿姨终于回来了,还有先前的那个戴眼镜的李参谋。他们挥着手臂要大家跟上走。你们背起背包,或提或抱地携上自己的提包网袋等物,艰难地跟着他们下冈儿向着东边的旗镇走去。你们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但从中午下车的时间推算,这会儿最多不会超过四点,可昏天黑地得像是到了晚上。好在不是顶风,要不然你们如论如何也不会走到旗镇里。只听见那不倒翁样来回摇晃的秃树冠中,玩命扯出弧度又拼命拉扯电杆的电线间,高高低低的山墙上,以及一切兜风阻物的东西里,统统飞啸着或稠或细或尖锐或粗犷的嘶鸣声,就像是无数只野兽在嗷嗷嚎叫。漫天的黄沙,漫天的尘土,和着纸屑干粪柴活草棍上下翻飞着呼啸着从西向东竖扫横趟。沿街屋门上的棉门帘,愤怒到极点一般噼噼啪啪地上下撕扯着。在这鬼叫狼嚎一般的混沌天地间,你们这支小小的队伍似一只受了伤的小蛇,晃晃地扎了进来。直到李参谋将你们带进了一座礼堂,你们才算终于脱离了狂风的肆谑。他放下帮人提的两只提包,喘着气对大家说:“没办法。兵团正组建,什么都没有。只好委屈你们了。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宿吧。”
这是一座不很大也不像样子的礼堂,顶子到高,不过没有天花板,粗大的方木构造的三角梁抬头可见,几支昏黄的灯泡吊在上面,映着布满斑斑鸟屎的梁木。两边的高窗户上玻璃残破不堪,多数挂着放射状的洞孔。你们熟悉这洞孔,知道用多大的石块和使多大的劲能造成如此的效果。砖砌的舞台*寒酸,除了斑驳掉块的墙皮外,空洞无物。舞台两侧的影壁上斑驳着两条红漆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列宁主义”。正上方挂着一条“乌拉旗师范学校造反派大联合大会”的红布横幅,在透窗刮进来的风中晃动着。西里歪斜的几十条木长椅上蒙着深深的浮土,当然还有鸟粪。再瞧被狂风追打得狼狈不堪的你们,一个个全成了土地佬儿,每个人的嘴里都像吃着什么粘东西似的又是嘬又是啐。许是被风打傻了,要不就是这千疮百孔的破礼堂终是强于野外里的无助,再不就是有着军队纪律遗传的你们不愿意在兵团的李参谋面前露出自己的没出息。反正当时的你们都很听话,吴阿姨没费什么劲便将大家安顿了。女孩子们占据了舞台,男孩子们在下面,长条椅成了你们到达边疆后的第一张床。李参谋从街上给你们买来了包子,虽然不是很多,可大家从车上带的给养还没有吃完。现在你们最关心的不是这一宿的吃住,而是何去何从?你们十一中的这22个人兵团到底要不要?
饭后,吴阿姨终于道出了她对你们憋了半天的话:兵团已经答应全部留下你们了。听到这个消息,许多孩子如那被吹上天的纸片样忽悠茫然起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魑魅样在心里嚅动。
吴阿姨心里当然明镜儿,她清楚她的使命,她会像组织球队比赛一样极尽全力地完成她的任务。她知道她该怎么做。她哄孩子样柔声细语地对着你们说:乌拉旗这里是兵团的第二师,条件最好的一个师了,其他的都分布在中蒙边境线附近,条件更艰苦的。她告诉你们,二师师长已经答应把咱们这22名步校子弟拨到最好的十六团去,因为那里是个海,白音素海——一个美丽的沙漠明珠之地。她还告诉你们,他们八中的同学们去了十八团,在五原县,白音素海的那一面,也是个位于后套平原上的富饶地方。她说她是在师部直接给黄主任打了电话以后,师长才做出这样安排的。她告诉你们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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