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醒来的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全身赤裸。床单和被子滑到了他那边的地板上,让埃莱娜的一只乳房曝露在外。她似乎睡得很沉。黎明的光线,没有被厚重的帘幔隔断,让整个房间充满明媚的光影。外边应该已经热起来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感到性器的紧张,它再一次未被满足的硬度。于是他想起了玛利亚·达·帕斯。他想象另一个房间,另一张床上,她躺卧的躯体,这个躯体的每一寸他都很熟悉,还有安东尼奥·克拉罗躺卧的,和他的躯体一模一样的躯体,突然间他觉得走到了路的尽头,觉得前边有一堵墙挡住了他的去路,墙上贴的路牌上写着,“深渊,不允通过”,而接着他又发现已经不能回头了,那带他到这里来的公路消失了,只剩下他双脚的立锥之地。他在做梦,自己却不知道。一种立刻变成恐惧的焦虑让他在墙壁倒塌的那一刹猛然惊醒,而那堵墙的手臂,我们见过比墙长出手臂更坏的事,将他拽向深涧。埃莱娜紧握着他的手,安慰道,静下来,这是一个噩梦,现在好了,已经过去了。他气喘吁吁,仿佛下坠在瞬息间耗尽了他肺部的空气,安静,安静,埃莱娜重复道。她用手肘支撑着身体,胸部裸露着,薄薄的床单勾画出腰的曲线,臀的轮廓,而她说的话细雨般洒落到痛苦的男人身上,这种细雨触摸我们的肌肤仿佛爱抚,仿佛一个水之吻。渐渐的,如同一片蒸汽组成的云朵回返到初生之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受惊的神经也回返到他精疲力竭的头脑,而当埃莱娜问,你做了什么噩梦,告诉我,这个混乱的男人,建造迷宫并迷失于此的男人,此时,此地,躺在一位除了性器以外,他对她一无所知的女人身边,说起一条没有源头的道路,仿佛他自己走过它的脚步吞噬了那些给予或者借给时间以连续性和空间以维度的物质,不管它们是什么物质,说起一堵墙,在阻断时间的同时,也阻断了空间,以及他双脚站立的地方,那两个小岛,那人类最微小的群岛,一个在这里,一个在那里,以及那写着“深渊,不允通过”的路牌,记着,谁劝诫你,谁就是你的敌人,正如哈姆雷特对他的叔叔和继父克劳狄乌斯说的那样。她惊讶地听着他说话,带着点困惑,她并不经常听见丈夫有这样的思考,更少听见他以这种语气说话,仿佛每一个词都伴随着一个回响,一种住着人的洞穴里的轰鸣,在这个洞穴里,你无法知道谁在呼吸,谁才刚在沉吟,谁在叹息。她喜欢想象自己的双脚也是两只小岛,在它们的附近栖息着另外两只,这四只小岛可以组成,曾经组成或者已经组成了一个完美的群岛,如果世界上有完美之物存在,而这床上的被单就是它想要抛锚的大海。你镇静些了吗,她问;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他说;很奇怪,你从来没有以昨晚的方式对待我,我感觉你进入时有一种甜蜜,接着我又觉得这甜蜜混合了欲望和泪水,还有一种喜悦,一种痛苦的呻吟,一种原谅的祈求;所有一切正是这样,如你所感觉到的;可惜的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却不会再重复;另一些事情发生了以后会继续发生;你确信吗,有人说如果你授人以玫瑰,就不能再给予玫瑰以外的东西;也许我们该试试;现在吗;是的,既然我们都赤裸着;很好的理由;足够的理由,虽然不能确定是所有理由里最好的一个。于是,四个小岛又结合在了一起,群岛重新出现,大海狂乱地击打着峭壁,如果峭壁上有呼喊,那来自骑乘着浪花的美人鱼,如果有呻吟,绝不是痛苦的呻吟,如果有人在请求宽恕,他已经在此刻和永远获得了宽恕。他们在彼此的怀抱里休息了片刻,接着,她最后吻了他一下,滑下了床,你别起来,再睡一会儿,我去做早餐。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睡着。他得尽快离开这个家,安东尼奥·克拉罗也许会早些回来,他原本说的是在正午以前,他不能冒这个险,也许在乡何宅邸里发生的一切并未如他所愿,而他已经怒气冲冲地往家赶,一边生着自己的气,一边着急要把挫败隐藏在家庭的宁静之下,同时他将会告诉妻子工作进行得如何,编造出,为了发泄他的坏情绪,并不存在的困难,并没有发生的争论,以及并没有实现的意见一致。困难在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能就此离开这里,他必须给埃莱娜一个不引起她怀疑的理由,我们知道,迄今为止,她没有任何缘由认为和她同床共枕、共度良宵的男人不是她的丈夫,既然如此,他如何能够大着胆子跟她说,尤其还要将真相隐藏到最后一刻,他在这样一个早晨要出去办件急事,在一个夏天的星期六,而考虑到夫妻间的和谐达到了我们刚才见证过的完美程度,符合逻辑的做法是继续待在床上,继续那一场被打断了的对话,连同有可能发生的更有趣的事。埃莱娜很快就会端着早餐出现,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吃早餐了,亲密地在一张依然散发着爱情的独特芳香的床上,浪费这样一个机会是不可原谅的,很有可能,至少就我们所知,这将是最后一个机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想啊,想啊,想啊,而正当他殚精竭虑的时刻,因为所谓的人类灵魂的悖谬的能量能达到这样一种极致,离开的必要性变得愈来愈暗淡,愈来愈不急迫,而与此同时,鲁莽地扫除一切可预见的危险,一种想要亲眼见证自己对安东尼奥·克拉罗的绝对胜利的疯狂意愿在他心里变得愈见坚定。活生生地在这里,将自己交托于所有可能的结果。他会回来,在这里遇见他,他会狂怒,会咆哮,会使用暴力,但无论他做什么,也无法缩小他广泛的溃败。他知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掌握着最终的武器,这个该受千万次诅咒的历史教师只需要问他这个时辰从哪里来,而埃莱娜,最后会知道两个男人这场神奇的冒险肮脏不堪的一面,这两个手臂上的痣,膝盖上的痂,以及性器的尺寸都相同的男人,而且,从今天开始,他们连性伴侣也完全相同了。也许需要叫一辆救护车来带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被凌辱的躯体,但是他的侵犯者身上的伤口,将永难愈合。这些由一个躺着等待早餐的男人大脑生产出来的卑劣想法本应就此打住,如果不是因为先前提到过的人类灵魂的悖谬的能量,或者。我们更愿意给它另一个名字,一种罕见的高贵情感的突发的可能性,一种绅士作风的突发的可能性,这种绅士作风因为先前应受谴责的个人情感而更加值得赞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因为心理上的怯懦,因为担心真相会被揭露的男人,让玛利亚·达·帕斯投向了安东尼奥·克拉罗的怀抱,而同一个男人,不仅准备好了迎接人生里最暴戾的一场殴斗,还认为自己具有严格的义务,不让埃莱娜独自面对这糟糕而微妙的处境,有一位丈夫在身边,而另一位正从门里进来。人类的灵魂是一个盒子,从那儿经常跳出来一个小丑,向我们做鬼脸和伸舌头,但是有些时候,这个小丑只是从盒口的边缘窥视我们,而如果,偶然地,他发现我们正遵循着正义和诚实行动,他会赞许地点点头然后离开,心想,我们还不算太堕落。多亏这个刚刚做下的决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他的档案里清除了一些微小的过失,但他仍将遭受巨大的痛苦,在写着他的其他过失的墨水从记忆的苍白纸页上消失之前。人们常说,让时间解决一切,而我们经常忘记问询的是,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埃莱娜端着早餐进来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起床了,你不想在床上吃早餐吗,她问;而他回答不,他更愿意舒适地坐在椅子上,而不是随时紧盯着一个倾斜的托盘,一只滑动的瓷杯,融化的黄油留下的污迹,以及潜入被单褶皱、总是黏在皮肤最敏感处的掉落的碎屑。这一通讲话尽量听起来诙谐可爱,其终极目的却是掩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一个新的迫切的顾虑,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回到这里,至少他不会惊讶地发现我们在这婚床上充满负罪感地咀嚼着司康饼和吐司,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回到这里,至少他会看到他的床已经铺好,卧室已经开窗透气,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回到这里,至少他能看见我们已经像上帝命令的那样,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因为对待外表和对待堕落是一样的,既然我们已经和它手拉手走在一起,既然我们没有任何一点办法回避它,也从回避里得不到任何真正的好处,至少可以不时地激发它对美德的思恋,虽然只是形式上的思恋,并且,值得费力向它要求比这更多的东西是十足可疑的。
上午渐渐过去,已经过了十点半。埃莱娜要出去购物,她对他说再会,给了他一个吻,这是最近几个小时激情的火焰尚且微温和令人安慰的残余,这火焰犯禁地结合并焚烧着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此刻,坐在沙发上,关于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的书摊在膝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等待着安东尼奥·克拉罗归来,作为一个习惯于轻易僭越想象力边界的人,他想象上述克拉罗和妻子在路上相遇,并且共同上楼,为了一举澄清这个难题,埃莱娜会抗议说,您不是我的丈夫,我丈夫正待在家里呢,他是坐在那里的那个人,您是那个让我们的生活变得黑暗的历史教师;而安东尼奥·克拉罗发誓道,我是你的丈夫,他才是那个历史教师,你瞧瞧他正在阅读的书,那家伙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而她,锋利而讽刺地说,好吧,好吧,但是首先请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结婚戒指戴在他的而不是您的手指上。埃莱娜才刚提着所购的物品独自进来,已经十一点了。不一会儿她会问,你有什么心事吗;而他会回答没有,你哪来的这个想法;她会说,既然如此,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在看表;他会回答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是一个动作,也许他感到有些紧张,想象一下,如果他们让我演汉谟拉比国王,我的事业将有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已经到了十一点半,还有一刻钟十二点,而安东尼奥·克拉罗还没有回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心脏像一匹愤怒的马驹,四蹄朝着各个方向奔突,而惊慌抓紧了他的咽喉,朝他叫喊,还有时间,趁她在里屋时逃走吧,你还有十分钟,但是小心点,别用电梯,走楼梯下去,在走上大街前先左右看个清楚。十二点了,起居室的挂钟缓慢地敲击,仿佛想要给安东尼奥·克拉罗最后一个出现的机会,最后一个兑现,哪怕是在最后一秒钟,他许下的诺言的机会,然而,若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想欺骗他自己,那将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他现在不回来,他将永远不会回来了。任何人都可能迟到,汽车出了故障,轮胎破了,这些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没有人能够幸免。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钟都是痛苦,然后,它将变成混乱、困惑,以及不可避免地变成一种想法,即便我们承认他迟到了,是的先生,他迟到了,但是电话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他为什么不打个电话,说差动齿轮坏了,或者传动箱、风扇皮带坏了,这一切都可能发生在那辆破旧的车上。又过了一个小时,安东尼奥·克拉罗连个影儿也没有,当埃莱娜过来告诉他午餐已经准备好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他没有胃口,让她自己先吃,并且,他还必须出去一趟。她想知道为什么,他本可以反驳她说,他们俩并不是夫妻,因此他没有义务满足她对他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的好奇,但是向对方摊牌和公平游戏的时机还没有到来,于是他只是回答以后会向她解释一切,这个许诺总挂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嘴边,当然他会履行诺言,虽然是推迟并且部分履行的诺言,问问他的母亲,问问玛利亚·达·帕斯,后者同样杳无音讯。埃莱娜问他是否想换身衣服,他回答说是的,他现在身上穿的的确不利于他要做的事,最合适的是一件寻常的西服,外衣和裤子,我既非游客,也不是要到乡间去避暑。十五分钟以后他出了门,埃莱娜陪伴他到电梯门口,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尚未走到大街上,她已经开始啜泣,自问一个迄今无法回答的问题,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呢。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钻进小汽车,首要的想法是离开这里,停到某个安静的地方,以便严肃地思考当前的情况,整理二十四小时以来在他的头脑里磕磕绊绊的思绪,并且,最终,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他开动汽车,仅仅转过一个街角,他就明白了自己不必要深思什么,需要的仅仅是给玛利亚·达·帕斯打个电话,难以相信我之前没有想到这主意,也许是因为我被关在那个公寓里,在那里没办法打电话。几百米以后他遇到了一个电话亭。他停下汽车,急忙走进电话亭,拨通了电话。电话亭里的闷热令人窒息。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是谁,这不是她那熟悉的声音;我找玛利亚·达·帕斯,他说;是的,但是,您是谁;我是她在银行工作的同事;玛利亚·达·帕斯姑娘今天早晨去世了,是一起车祸,她和他的未婚夫在一起,两个人都死了,一场灾难,真正的灾难。有一瞬间,从头到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身体都被汗水浸透了。他含糊地嘟嚷了几句女子没法听清的话,您说什么,她问;而他说的,是些他已经不记得并且永远不会再记得的话,永远被忘记的话,接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像一个机器人突然被掐断了电源,他挂掉了电话。一动不动地站在电话亭的炉膛里,他听见一个词,仅仅这一个,在耳边回旋,死了,但是随后,另外的话语取代了它,它们叫嚣着,你杀了她。并不是安东尼奥·克拉罗鲁莽的驾驶杀了她,假设这就是事故的原因,而是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杀了她,他精神的软弱杀了她,他那除了复仇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的意志杀了她,据说他俩中的一个,或者是演员,或者是历史教师,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但你不是,你并不是多余的,没有你的复制人来取代你在母亲身边的位置,你是独一无二的,正如任何常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千真万确的独一无二。据说,只有仇恨自己的人才能仇恨另一个人,而最可怕的仇恨乃是不能忍受另一个和你相像的人,尤其当这种相像是绝对的时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像个醉鬼一样,踉踉跄跄地走出电话亭,粗暴地把自己扔进车里,坐在车内,眼睛盯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直到他再也不能忍受,眼泪和抽泣让他的胸部剧烈地起伏。这一刻,他爱着玛利亚·达·帕斯,如同从前从未爱过,而将来再也不能爱的那样。他因为失去她而感到痛苦,而负罪感却揭露出一个将永远分泌着脓疮和污秽的伤疤。几个人以一种无缘无故、毫无用处的好奇看着他,这种好奇对世界来讲既不好也不坏,但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走过来,问他是否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而他说没有,非常感谢,由于心存感激,他哭得更凶猛了,仿佛有人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耐心点,随着时间,一切痛苦都会消失,的确,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消失,但有些情况下,时间会推迟痛苦的减轻,而曾经有,也将会有这样的时刻,所幸甚为稀少,痛苦既不会消解,时间也不会流逝。他就这样,直到哭干了泪水,直到时间决定再一次流动起来,并问道,现在呢,你想去哪里,于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考虑到余生转变为安东尼奥·克拉罗的所有可能性,明白了自己无处可去。首先,那曾经被称作他家的地方属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死了,其次,他不能从这里回到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家,去告诉埃莱娜她的丈夫死去了,因为,对她来说,他自己就是安东尼奥·克拉罗,最后,至于玛利亚·达·帕斯的家,他从未受邀去过那里,而他也只能去向失去女儿的孤母表达无用的哀悼。这一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本该很自然地想起另一位母亲,如果她也得知了这个悲惨的消息,也会流出孤母无法安慰的泪水,但是,就他自己而言,一个不可动摇的意识——即他是并永远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并因此仍活着的意识——暂时屏蔽了这个在别的情况下无可置疑的第一冲动。同时,他依然需要为刚才悬而未决的问题寻找答案,现在,你想去哪里呢,这是在一个城市里最容易解决的问题,这个城市甚至无需是一个大都市,它拥有无数的旅馆和客店以满足各种身份和喜好。他将要去那儿,而且并非为了几个小时的避暑和自由自在的痛哭。和埃莱娜共度前一个夜晚是一回事,这样做不过是棋局里的一步,如果你将和我的女人睡觉,我也将和你的女人睡觉,即是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正如复仇的法律规定的那样,这条法律没有比在这个事件里应用得更恰如其分的了。我们现在用的identico一词,和拉丁词源talis是同一个意思,从这个词源衍生出复仇taliao一词,意味着不仅犯下的罪行是一样的,犯罪的人也是一样的。和埃莱娜,请允许我们回到句子的开头,共度前一个夜晚是一回事,因为没有人知道死亡已经准备着进入这场棋局并且将上一军,在知道安东尼奥·克拉罗已经离世以后,虽然明天所有的报纸都会说死者名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再和她共度第二个夜晚则是另一回事,这是在一个欺骗上叠加另一个更严重的欺骗。我们人类,虽然我们依然——有些人多些,有些人少些——像曾经一样粗鲁野蛮,但总有些正直的情感,有时候带着一种剩余的、或者刚刚肇始的对自我的尊重,而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多少次他的行为都应遭到我们最严苛的谴责,却不敢再在我们眼前,迈出将永受判决的一步。因此,他将去寻找一家旅馆,看明天会发生什么。他开动汽车,向着城中央行驶,在那里有更多选择的机会,终究,只要一个二星级的小旅馆就足够了,只待一个晚上,而是谁说只需要待一晚上的呢,他想,我明天将去哪里过夜,接着是后天,再后天,再再后天,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未来在他面前显现如一方土地,在那里,历史教师将仍是必不可少的,但这一位历史教师却并不必要,在这个未来里,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放弃他前途光明的演员生涯,并需要在曾经是和继续是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的确,意识对我们说的话是振奋人心的,我知道你是谁,但是意识自身也会开始怀疑我们以及怀疑它说过的话,如果它觉察到,在它周围,人们不断地问彼此这样一个尴尬的问题,那么这个人呢,他是谁。首先有机会展示这种公共的好奇的是旅馆接待处的职员,在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索要身份证件时,感谢上帝他没有首先问他叫什么名字,否则极有可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会脱口说出,因为习惯的力量,那三十八年来一直属于他,而如今却属于一具被烧焦的尸体的名字,这具尸体躺在随便哪个冷藏室里,等待着根据规定,所有车祸的受害者都无法逃脱的被解剖的命运。递过来的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安东尼奥·克拉罗,照片上的脸确定无疑是接待员眼前的这张,而接待员将仔细地检查这照片,如果存在着这样做的理由。没有理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填了住客卡,在这种情况下,只需提供和正式签名相似的涂鸦就可以了,他已经手握房间的钥匙,已经说了他没有带行李,并且,为了增强没有任何人怀疑的真实性,他解释说误了飞机,把箱子留在了机场,因此他将只在这里逗留一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换了名字,但却依然是我们陪伴着去影碟店的那个人,总是说些多余的话,总是不懂得如何举止自然,幸好接待处的职员还有别的事要操心,响起来的电话,一些刚到的外国游客被旅行中过重箱子和行囊压得喘不过气。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上楼进入房间,让自己舒适起来,并到浴室里放松了他的膀胱,除了错过飞机以外,正如他向接待员说的,似乎没有别的忧虑,但是,当他四肢伸展躺到床上准备小憩一会儿,想象力立即在他眼前展开了一幅被撞毁成一堆废铁的小汽车的画面,在汽车内不幸地淌着血的,是两具被碾坏的尸首。眼泪和啜泣又回来了,谁知道他会这样持续多久,如果不是关于母亲的令人慌乱的想法突然闯入他迷失方向的大脑。他蓦地坐起来,伸手抓向电话,与此同时在脑海里辱骂自己,我是只禽兽,一个蠢人,绝对的傻瓜,低能,笨蛋,我怎么能忘记了警察可能去敲我的房门,去询问邻居们我是否有父母健在,而楼上的女邻居会告诉警察我母亲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怎么能忘记了这么明显的事实,我怎么能。没有人接电话。电话响啊,响啊,但是没有人拿起话筒问,是谁,这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就可以回答说,是我,我活着,警察搞错了,我回头再解释。母亲不在家,而这个事实,在别的情况下是异乎寻常的,只能意味着她在路上,她租了一辆出租车并且正在前来的路上,也许现在已经到了,那样的话,她会向楼上的女邻居索要房间钥匙,此刻正在伤心哭泣,可怜的妈妈,她的劝告多么正确。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拨通了自己的电话,同样没有人回答。他努力镇静下来思考,努力厘清大脑的混乱,即便警察额外地勤奋,也需要时间去执行和完成调查,要知道这个城市是有着五百万躁动居民的巨大蚁穴,每天有无数起事故以及更多的事故受害人,需要验证这些人的身份,然后寻找他们的家人,这并不总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因为有些粗心大意的人们出街时甚至不会在衣兜里带一张纸,上面写着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打电话给某人或某人。幸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是那样的人,看起来玛利亚·达·帕斯也不是,在他们各自的日程表里,在写着个人信息的纸页上,有足够的素材作为完美的身份证明,至少就最初的需要来说,这些最初的需要总是也变成最后的需要。没有人,除了罪犯之外,会带着假的或偷来的证件到处走,据此可以合理地总结,就现在的情况看,警察所认为的事实就是真相,尤其是,由于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受害者之一的身份,又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另一个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又打了一次电话,仍然没有人应答。他已经不再想玛利亚·达·帕斯,他现在想知道的是卡洛琳娜·马克西莫在哪,如今的出租车是无比强大的机器,而非古老的巧克力工厂,而且,在这样戏剧性的情景下,甚至不用以丰厚的酬劳贿赂司机,他也会踩动加速器,不到四个小时她就能到达这里,由于今天是星期六,节假日,街上的车流锐减到最低,她早就应该坐在屋子里,以便平息她儿子的担心。他又打了一次,这一回,答录机出人意料启动了,这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请留言,他被吓坏了,紧张得没有注意到答录机前几次都没有工作,而如今,仿佛突然听到一个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一个陌生的死者的声音,为了不惊动敏感的人们,这个声音明天将不得不被某个生者的声音所取代,在世界上成千上万的地方,每天都进行着此种移除和替代的行动,虽然我们并不乐意这样想。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需要几秒钟镇定下来,恢复他正常的声调,然后,他颤抖着说,妈妈,他们对您说的不是真的,我活着并且很健康,随后我将给您解释发生了什么,我再说一遍,我活着并且很健康,我会告诉您我居住的旅馆的名字、房间号和电话号码,请到了以后给我打电话,别再哭了,别再哭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也许还会再说一遍这句话,如果他自己不是突然涌出泪水,为了母亲,为了玛利亚·达·帕斯,他再一次想起了她,同样也为了对他自己的怜悯。他跌入床榻,筋疲力尽,感觉衰弱无力像一个生病的孩子。他想起自己没吃午饭,而这不但没有唤起他的食欲,反而引发了剧烈的恶心,他不得不起身奋力跑向浴室,在那里,连续的呕吐从胃里倾倒出来的不过是苦涩的泡沫。他回到卧室,坐在床上,双手支着头,让思想像软木树皮做的小船一样漂流,小船顺流而下,时不时因为撞上一块礁石而瞬间改变了航向。多亏这种下意识的飘荡,让他记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母亲。他再度向家里打电话,担心机器会再次因捉弄他而拒绝工作,但答录机在犹豫了几秒钟以后给出了提示,他欣慰地舒了口气。他只留下了简单的口信,他说,注意,名字是安东尼奥·克拉罗,请别忘了,接着,仿佛他才刚发现一个重要的证据,可以彻底澄清这相互交换的、不稳定的身份,他补充了下述消息,狗的名字叫托马尔科图斯。当母亲到来的时候,他将不必重复父亲和祖父母、姨父姨母和叔叔婶婶的名字,不用说起他从无花果树上摔下来跌断了手臂,也不用讲起他的第一个恋人,也不用讲起在他十岁时家里的烟囱曾被雷电劈倒。为了让卡洛琳娜·马克西莫·阿丰索完全确信眼前的这位就是她心爱的儿子,并不需要奇妙的母性本能或者科学的DNA确认测试,一只狗的名字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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