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早晨,微山湖里枪炮声都在不住的响。炮火的烟雾象浮云一样在水面上飘动,微山岛都被遮住了。逃到田野里的湖边的人民,都在望着炮火里颤抖的微山,默默的为铁道游击队的安全而祈祷着:“保佑他们吧!他们都是多么好的人哪!”
自从铁道游击队到了湖边以后,使这里饱受苦难的人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由于他们出色的战斗,打得敌伪顽胆寒。顽军再不敢到这里抢掠骚扰了,汉奸特务也不敢随便到处敲诈了。原为鬼子办事的伪政权人员,再不敢站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乱要捐税和给养了。铁道游击队不但能维护他们的利益,而且还搞鬼子的火车,救济和帮助人民,同时他们认为铁道游击队不但是杀鬼子的英雄,而且都是很懂道理的人,常给人民开会讲抗战形势,讲八路军共产党的革命道理,使这里的人民的眼睛亮堂,知道小鬼子不会久长,打败鬼子以后,人民要过什么日子。所以铁道游击队员到每个村庄,都有热情的老大爷和老大娘来迎接。他们都愿意帮助铁道游击队,并且把自己的儿子也交给铁道游击队去打鬼子。每逢铁道游击队进行战斗的时候,各庄的年轻人着急,老人们都默默祈祷。当一听到胜利的消息,人民都到处喜洋洋的传诵着;遇到铁道游击队失利的时候,人民也在悲伤。上次林忠、鲁汉牺牲,好多认识他俩的老百姓,都落下了眼泪。铁道游击队已经和湖边的人民建立起血肉的联系了。现在他们遭了大难,逃难的人民望着微山湖,忘记了自己的家被鬼子盘踞,自己在寒冷的野外露宿,而为铁道游击队的安全担心。
到吃晌午饭时,湖里的枪炮声虽然没有早晨响得剧烈了,可是总还在响着。芳林嫂低头看着老娘躺在地上,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微山岛的那副心事还没放下,身边将要断气的母亲又触起她的悲痛来,凤儿也饿得直哭叫。她的心被撕裂着,如果有老洪在身边,一切就会好些,只要他发亮的眼睛望她一下,或者简短叫一声:“别熊气呀!”她也就满身是劲了。可是现在老洪也死活不明,她满腹的哀痛向谁诉说呢?她只有趴在母亲身边哭泣,因为只有母亲还了解她的心,可是母亲已是半死不活了。
同村一块逃难的老大娘们,看到芳林嫂这个苦样子,也都同情的陪着唉声叹气。一个年轻寡妇,一手拉着还不懂事的孤儿,一手扶着寸步难行的老娘,在这四下尽是鬼子的野外逃难,就够难的了。可是这老娘又突然病倒在地,不能动弹,背又背不动,舍又舍不得,这副担子叫谁能担得起呢!慢说是个女人,就是个男人,能有啥好法呢!老大娘们围上来,给凤儿点吃食,使她止住哭,就来劝芳林嫂。
“凤儿娘!你心得放宽些呀!遇到了这种事,光哭也没用呀!别哭坏了身子,还是顾着身子要紧。走时大家都帮着你!唉!你这个老妈妈也病得不是个时候!你要‘回去。’①么?也不该在这个时辰呀!可难坏了闺女了……”
——①“回去”是死了归天的意思。
人们只从病人身上来安慰芳林嫂,可是哪知道她望着湖里,还有另一条愁肠呢!
过午以后,微山岛的居民,有的从水里逃出来了。当他们和芳林嫂这群逃难的人们汇合到一起时,才喘了一口气,因为他们冲过敌人对湖的重重封锁,到达这里,总算安全些了。芳林嫂一见他们,就拭去了眼角的泪水问:“那边铁道游击队怎么样了?”
一个老大爷,一边拧着衣服上的水,一边回答着芳林嫂:“怎么样?可了不起呀!在微山东北角上,叫他们打死多少鬼子呀!满湖都是鬼子的尸体,鬼子始终没有从那里冲上来……可是鬼子从西南两边冲上去了。抄了他们的后路。……”“怎么样了?”听的人都同声的问。不仅芳林嫂自己,大家也都关心着铁道游击队的安全。
“怎么样?”老大爷的眼睛闪着神秘的光辉说,“那谁能知道呢?光听人说,鬼子一抄后路,花了眼,到处找,找不到他们。”
说到这里,老大爷指着微山的方向,那里的炮还正响。他又说下去:“你听!还在打着呢!打了一夜。可是他们就找不到铁道游击队。光听说鬼子东一路打西一路,西一路打东一路,南来北打,北来南打,都认为对方是飞虎队。这一来,鬼子死的可不少……”
“他们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还在微山上么?”芳林嫂想问个仔细,心里才落实,就急切的问。
“那谁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呢?铁道游击队神出鬼没,连鬼子的指挥官都气得直打转,我叫鬼子乱枪打得头昏眼花,光顾逃命,哪能知道那么清楚呢?”
周围的人们听到湖里渔民老大爷的话,都在纷纷议论了,有的说:“我看不碍事,铁道游击队一定有神人指点,不然鬼子怎么会花了眼,会自己打自己呢?是神迷住了鬼子的睛睛,使他们分不出哪是自己人,哪是铁道游击队了。”
“是呀!上次搞洋布,关老爷的马不是下山助阵了么!有神保佑!他们洪福大,不要紧。”
芳林嫂并没有为这些议论而宽心。因为她对铁道游击队的了解比他们更清楚些。她知道老洪他们和鬼子战斗,多次打败鬼子,全靠他们的勇敢和智谋,并不是什么神的保佑。她听着远处的炮声,心还是沉甸甸的象坠了一块石块。
下午,湖里的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可是铁道东又响起稠密的枪声,到傍晚,各处的枪声才静下来。只有湖里微山上烟火还在缭绕。
鬼子的大队不断的从湖里撤出,这是进攻的部队又回到岸边了。他们押解了成群的老百姓,和一些被俘的游击队,可是也运回来更多鬼子的死尸,一批批用汽车往临城拉去。这是他们围攻微山的代价。
芳林嫂在远处望着被押解的俘虏,想从那里边辨认出熟悉的面影,但从身形上看都不象。天已经渐渐黑下来。
逃难的人群还得在田野过夜,因为各个村落又都燃烧起熊熊的火光,鬼子还驻在村子里。
到半夜,芳林嫂的娘已经不省人事了,四肢发凉,只有口鼻还能呼出微弱的气息,看样子到不了天明,就要离开人间了。芳林嫂抚着老娘的身体,心象刀绞一样。老娘守寡就拉巴大她这个闺女,没过上好日子要在这逃难的田野里去世了。她连大声哭一下都不能够呀!鬼子还住在庄里,什么东西都没带出来,怎么把老娘安葬呢!
四外的村庄都有着火光照耀,逃难的人群里发出鼾声,只有几个好心的老大娘守在芳林嫂的身边,陪同她叹息,其他一切仿佛都很寂静,只有夜的远处偶尔传来几阵冷枪。由于人们经过白天敌人围攻微山的炮火,对这些已感觉不到什么了。突然远处传来一阵低低的呼声:“芳林嫂!芳林嫂!”这声音显然是怕惊动敌人,而故意压低的,可是这呼声里却充满着焦急。呼声渐渐近了:“芳林嫂!芳林嫂!”
芳林嫂的头忽的从母亲的身体上抬起,向呼喊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一片漆黑。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她把母亲和凤儿交给大娘们代为照顾着,就向呼喊的方向奔去。
她看到前边一个小树丛里,有个黑影,呼声就从那里发出,她走上前去低低的问:“谁呀?”
“我。”
到跟前一看,原来是本庄刘大娘的儿子小川,她好久就要求参加铁道游击队,是自己庄里的可靠关系。小川一把抓住芳林嫂说:“我们找你找了半晚上!快!”
芳林嫂一听到“我们”两个字,就知道是指的谁了。她浑身突然生长出不可抗拒的力量,随着小川匆匆的向西边的一个坟地跑去。
坟堆后边忽然出现了两个戴钢盔的鬼子身影,芳林嫂吓了一跳,把小川拉她的手猛力一甩,正要折头回窜,对方说话了:“芳林嫂!是我们!”
芳林嫂才听出这是小坡的声音,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下来了。她忙走过去,看看刘洪也正站在那里。芳林嫂的黑亮的眼睛和老洪的视线一接触,不知怎的她忽然感到一阵心酸,两行泪水哗哗的落下来。
“我们终于找到你了!”刘洪欣喜的说。
“你们怎样了?”
“没有什么,冲出来了!”
“你们咋穿这些衣服呀?!怪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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