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睡了。窗户外头,北风呼呼地刮着,刮得窗户门嘎啦啦山响。风声里,屯子里的狗紧一阵松一阵地咬着,还夹着远处一两声病参人的狼嗥。萧队长坐在八仙桌子边,把豆油灯捻往外拨一下,亮大一点,抽出金星笔来记日记:
元茂屯是开辟工作中的一个工作较比还好的屯落。一年多来,干部调走过多,领导因此减弱。领导的强弱往往决定工作的好坏。开辟工作和砍挖运动[3]像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群众的阶级觉悟没有真正普遍地提高,屯子里存在着回生[4]的情况。农会主任张富英的人品、成分和来历,还得详细地深入地了解。他是怎么钻进农会,当上主任的呢?还有郭全海的问题……
还要写下去,却累的不行了。脑盖上有点发烧。他知道是脑子太累的征候。白天县委开一整天会,赶落黑前,他带领新的工作队,坐着大车,冲风冒雪赶了五十里。才下车,就找张富英谈了话。现在,他掏出怀表来一瞅,十二点过了。他脱了靶兀靶拉,解开棉袄,正要上炕,右手碰着衣兜里的文件,他掏出来放到桌子上,这是《中国土地法大纲》。躺下时他想:“非把这张富英的面目搞清楚不行。”想着想着,也就睡熟了。
这是一九四七年的十月末尾,一个刮风的下晚的事情。十月中,省里正开县委书记联席会议的时候,《东北日报》发表了中共中央颁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他们仔仔细细讨论了,研究了。回到县里,萧祥又召集一个扩大的区委书记联席会议,传达了县委书记联席会议的报告和决议,商议了好多事情。他们根据《中国土地法大纲》,决定在本县各区展开一个新的群众运动,彻底消灭农村里的封建势力。全县分成二十个点,三百多个干部编为二十个队。就在十月末尾的这个刮风的日子里,落黑以前,二十个队,分乘一百多辆大车,从县城的西门出发。可街的马蹄声,车轱辘的铁皮子碰着道上的石头的声响,外加男男女女的快乐的歌声,足足乱一点来钟,才平静下来。
萧队长仔细地调查了元茂屯的情况以后,决计自己带领一个队,到元茂屯来作重点试验。
原来的县委书记调往南满后,萧队长升任县委书记。城区的老百姓都管他叫萧政委,元茂屯的老百姓还是叫他萧队长。现在,他在农会里屋南炕的炕头上也呼呼地睡了。我们搁下他不管,去看看张富英回家以后的情形吧。
张富英迈出农会,回到家来,心里分外发愁。萧祥他又来了,这人是有一两下子的。他寻思:明儿一早得换上破旧的穿戴,但又往回想:来不及了。他原是住在农会里的,萧队长他们一来,他就把行李搬到分给他的新屋里。这是南门里的坐北朝南的三间房,东屋租给一个老跑腿子侯长腿住着,如今他把他撵到西屋,自己住在侯长腿生着火炉、烧着炕的暖暖和和的屋里,侯长腿睡的是秋天没扒的烧不热的凉炕。
脱下他的日本军用黄皮鞋,张富英灭了油灯,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老也睡不着。他睁大眼睛,瞅着窗户,窗户玻璃挂满白霜了,给外头的星光照得亮亮的。他越想越埋怨民兵:
“这帮窝囊废,也不送个信,把人坑死了。”
张富英当上农会主任后,尽干一些不能见人的事,怕区里和县上来人,花钱雇五个民兵,给他站岗,瞭哨,看门,查夜,捎带着做饭,一人一月两万五。平日,西门外通县城的公路,有民兵瞭哨,瞅着县上区里有人来,民兵就溜回报信。昨儿下晚,刮着老北风,民兵溜号回家了。萧队长的车子开进了屯子,张富英还蒙在鼓里。想起那时狼狼狈狈的样子,他怨一通民兵,又怨自己,他昏昏沉沉,迷迷瞪瞪睁着眼睛说:
“这事怎整呀?”
张富英,外号张二坏,原先家有二十来垧地,爹妈去世后,他又喝大酒,又逛道儿,家当都踢蹬光了。完了他找三老四少,五亲六眷,拉扯些饥荒,开个煎饼铺。仗着他能说会唠,能写会算,结交的又都是一些打鱼摸虾的人物,在屯子里倒也自成一派。头年劈地的时候,杜善人找上他的门,送他五万块钱,两棒子烧酒,请他帮忙。他满口答应,往后就和杨老疙疸泡在一块堆,合计假分地。后来叫萧队长识破。从打那回起,张二坏对萧队长又是怕,又是恨,又奈何不得。到煮夹生饭[5]的时候,萧队长走了,张富英慢慢儿露脸,关了煎饼铺,参加斗争会。他能打能骂,敢作敢为。屯子里就有人说:“张二坏如今也不算坏了。”往后因为他斗争积极,当了主任,人们也就不提他先前的事了。东门老崔家,是个二地主[6],跟他家有仇,砍挖运动时,他斗老崔家,立了一功。他从他家起出两个金镏子[7],六个包拢[8],里头尽衣裳。有两个包拢是他爬上烟筒,从烟筒口里提溜出来的。跳下地时,他的胳膊上、脸庞上和衣裳上,尽是黑煤烟。这以后,大伙选他当了小组长,白玉山调党校学习,他补他的缺,当上武装委员。区委书记刘胜调南满,新的区长兼区委书记张忠,正用全力注意区里几个靠山的夹生屯子,不常到元茂屯来。张富英正积极,就当上农会的副主任。这样一来,他呼朋唤友,把他一班三老四少、打鱼摸虾的老朋友们,都提拔做小组长了。大伙勾搭连环地,跟张富英站在一块堆,拧成一根绳,反对郭全海。
李大个子出担架以后,农会主任郭全海的帮手,又少一个。郭全海干活是好手,但人老实,跟人翻了脸,到急眼的时候,光红脸粗脖,说不出有分量的话来。好老百姓有的给蒙在鼓里,有的明白郭全海有理,张富英心歪,可是,看到向着张富英的人多,也不敢随便多嘴。屯里党员少,组织生活不健全,像花永喜这样的党员,又光忙着自己地里的活。张富英提拔的小组长一看到郭全海生气,就吵吵嚷嚷:“看他脸红脖子粗的,吓唬谁呀?”“他动压力派呐?”“这不是‘满洲国’了,谁还怕谁?”有一回,老孙头喝了一棒子烧酒,壮了一壮胆子,到农会里来说了两句向着郭主任的话。这帮子人一齐冲他七嘴八舌,连吓带骂:“用你废话?你算是啥玩意呀?”“老混蛋,你吃的河水,倒管得宽,这是你说话的地方?也不脱下鞋底,照照模样。”“他再胡嘞嘞,就开会斗他。”老孙头害怕挨斗,就说:“对,对,咱说了不算,当风刮走了。”说完,迈出农会,又去赶车喝酒,见人也不说翻身的事了,光唠着黑瞎子,把下边这话,常挂在嘴上:“黑瞎子这玩意,黑咕隆咚的,尽一个心眼。”
郭全海在农会里,光一个鼓槌打不响,心里越着急,越好上火,他跟一个小组长干了一仗。下晚,张富英召集农会小组长开会,大伙叽叽哇哇地都数郭全海的不是。有的竟说:“这号主任,不如不要。”
有人不客气地提出:
“拥护张主任,请郭主任脱袍退位。”
有人更不客气地说:
“叫他回家抱孩子。”
有人笑着说:
“他还没娶媳妇,哪来的孩子?”
有人气势汹汹说:
“谁管他这呀,叫他快搬出农会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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