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主持大会的郭全海竟答应他道:
“你说你说。”
韩凤岐开口说:
“我韩老六是个坏蛋,是个封建脑瓜子。皆因起小死了娘,我爹娶了个后娘,我后娘三天两头地揍我……”
有人骂他:
“你别胡嘞嘞[7]。”
又有人叫道:
“不准他瞎说。”
“我是说,”韩老六还是说下去,郭全海上前制止他,但制止不住,又不知道不准他说话,是不是能打。韩老六钻着这空子,又往下说:
“我后娘叫我在家不得安生,我蹽到外屯,走了歪道,十一岁就学会看牌。”
“你逛过道儿吗?”头两回救过韩老六的驾的白胡子问他。
韩老六立刻低着头说道:
“逛过,我有罪,有罪。”
这时候,斗争的情绪,又往下降。有人说:“你看他尽说自己的不济,他定能知过必改。”也有人说:“人家就是地多嘛,叫他献了地,别的就不用问了。”人们向四外移动,虽说还没有走的,可是已经松劲。郭全海着了忙,不管一切,自己指着韩老六的鼻尖,涨红着脸,大声对他说:
“别扯那些,你先说说拉大排队、办维持会的事。”
“我拉过大排,办过维持会,那是不假。”韩老六满脸挂笑,瞅着郭全海,他把他对郭全海的仇恨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不露在脸上,“那是为的保护地面,维持秩序。”
郭全海忙说:
“我问你:你叫大伙捐钱买二十六棵钢枪,你是寻思给谁看家呀?”
韩老六平静地,假装笑脸说:
“给大家伙看家呀。”
郭全海脸上涨得红乎乎叫道:
“你把大排放在你的炮楼里,胡子来这屯子,你请他们在你院里吃饺子,喂牲口,这叫做保护地面?”
“郭主任,这个你可屈死我了,大伙调查调查,看有没有这事?”韩老六一边笑,一边说,心里却有点着慌。
这时候,人群里面,起了骚扰。李大个子挽起俩袖子,露出一双粗大的胳膊,推开众人。他拉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子,往前面挤去,高声嚷道:
“老郭!老郭!老田头有话要说。”
说着,他们已经挤到“龙书案”跟前。老田头取下他的破草帽,眼睛里混和着畏惧和仇恨的神情,瞅着韩老六。由于气愤,身子直哆嗦,他的太阳晒黑的,有垄沟似的皱纹的前额上,冒出好多细小的汗珠。
“同志,郭主任,我有话要说,有仇要报。”老田头的眼睛望着刘胜、小王和郭全海。
老田头往下说道:
“请同志做主……”
小王插嘴说:
“说给大伙听听,大伙做主。”
老田头向大伙转过身子来,然后又扭向韩老六说:
“‘康德’九年,我乍来这屯,租你五垧地,一家三口,租你间半房,又漏又破,一下雨,屋里就是水洼子,你还催我:‘我房子不够,你快搬。’我说:‘六爷叫我搬到哪儿去呀?’你骂道:‘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管你屁事。’‘六爷,我想自己立个窝,就是没地基。’你做好人了,说得怪好听:‘那倒不犯难,我这马圈旁边有一号地基,你瞅着相当,就在那上面盖房,不要你的租子。盖好三两间房子,你们一家子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多咱不愿意住了,再说吧。’我领了你这话,回去跟我老伴说:‘真是天照应,碰上这么个好东家。’那年冬天,我顶风冒雪,赶着我一条老牛拉一挂破车,到山里拉一冬木头。那年雪大,那个冷呀,把人冻得鼻酸头疼,两脚就像两块冰,有一回拉一车松木下山来,走到一个石头砬子上,那上面盖了一层冰,牲口脚一滑,连牛带车,哗啦啦滚到山沟沟里了,西北风呼啦呼啦地刮着,那个罪呀,可真是够呛。十来多个赶车的劳金来帮我,才把车扶起,老牛角也跌折了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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