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银海
詹盛言从一片莹白的雪窗之上收回目光,转过脸,“母亲,虽已过了午,但雪还没停,外头冷得很。过两天太阳出来暖和些,再出去,好不好?”
太夫人拥被在床,脸孔失去了原有的颜色,但说话的语调依然无可置疑:“就是趁着雪没停,才想去看看。躺了这大半年,就今日稍觉着有些精神,再过上两天,怕就出不去了。”
詹盛言眨眨眼,然后就捡起了母亲的命令,“那我叫人布置一下。”
廊下围起了几扇屏风,置了一对茶几,一张摆放热茶糕点,另一张安设着两盆大头水仙,地下也摆好了一溜儿烧得火红的大炭盆,盆里撂着松塔,腾起了沁人的清香。这才有四名家仆抬着一把大躺椅慢慢走出来,太夫人就盖着两层锦绣大被歪在椅中,詹盛言一直嘱咐“稳着,稳着”,待安顿好母亲,自己也就在旁边的凳上陪坐。
天空灰亮灰亮的,漫漫的雪花倾天而下。太夫人将一对眼扫望着檐庑之上,詹盛言则只忙着为她掖紧被角,把她颈下一条灰鼠脊子的围脖捂严实些,又移近了脚底的炭盆,再端过一杯热茶来,“母亲,风大,喝几口热的。”
太夫人别开脸,“好多年没喝过酒了,我要喝酒,给我取一坛子绍兴酒来。”
詹盛言愣了愣,“母亲,你这身子不能喝酒。”
太夫人的眼睛露出一丝狡黠又专横的笑意,“你现在不给我喝一口,将来在我灵前奠酒的时候,你准得后悔。”
詹盛言又一次屈服了,他放开手里的茶盅,吩咐下人去置酒。
不久后,一只烧着木炭的青花瓷盆就被送来,瓷盆上吊着一只小砂锅,锅里煎着浓浓的绍兴酒。酒一熟,热香夹着冰凉的雪气和花朵的甜味一阵阵地直扑人。
詹盛言亲手斟了小半杯酒,把酒杯捧到太夫人口边。太夫人陶然引杯,一小口接一小口,不出一刻竟全喝光了。而后她环顾着一片银装素裹的庭院与院中的几株蜡梅青松,长叹一声道:“这样好的酒,这样美的花儿和雪,以后再也没我的份儿了。”
笑容迅速就堆起在詹盛言的脸上,“以后还长着呢,等母亲大安了,儿子陪母亲携酒上西山,观花赏雪。”
太夫人笑了,她颤颤巍巍地向着儿子探出一只枯瘦苍白的手掌,詹盛言立即低下头。
“好孩子,”她抚着他的脑袋,骤然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也偷偷问过吧?”
“问过什么?问谁?”詹盛言听母亲言语迷怔,唯恐她已是不胜酒力。就在他准备叫人将她抬回房间时,太夫人说:
“问老爷天呀。问他:多好的孩子,为什么会这样?”
孩子一下子坐在那里,一动不能动。他感到母亲细腻冰凉的手掌从他脸上缓缓滑落,看到母亲转目注望着那飞花滚雪的苍穹,一字一字道:“丽渊说,我和你父亲注定命中无子,非要求一个男孩,恐怕会引天降罪。可你父亲他想要个儿子。他虽疼爱你姐姐,但总不能教她去当花木兰哪。所谓‘弓裘袭艺’,弓匠和冶匠都有儿子来承袭手艺,一个大英雄怎会不想要一个儿子,能拉得开他的弓、举得动他的刀,将来陪着他一起,父子俩并肩上阵杀敌?你父亲嘴上不承认,但我懂,他心里头想要个儿子。我跟丽渊说:你作法吧,给我们夫妇一个儿子,有什么我一个人来担。和上天祈祷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倘或有报应不幸,统统都给我,但请给我的儿子——给他力量、勇气和头脑,让他英俊又有才华、谨慎又有胆识、聪颖又有意志。’还是都怪我,我忘了。”
詹盛言握住了太夫人的手,“母亲,你忘了什么?”
太夫人向着他回过脸,“开心。我忘了替你要一个开开心心的人生。但我又如何想到,一个应有尽有、十全十美的孩子,他会不开心?”
有一瞬,詹盛言的表情好似在目睹山洪暴发,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已温馨而宁静,“我很开心,母亲,能够做你和父亲的儿子,我开心极了。我在天上选了好久好久,才终于选到了你们来做我的父母。娘,儿子来得迟了些,可我永远是你和爹爹的儿子。”
太夫人又一次笑起来,粉红的酒晕涌起在她两腮,她眼睛里泛出了迷光,眼皮一合一合地下坠着:“小坏蛋,也谢谢你从天上来,来做我和你爹爹的孩子。有你呀,娘万事足矣。就可惜你们詹氏门衰祚薄,只剩下你一个男子,你姐姐的命运就全看你了,你要好好地看顾她,别叫奸人伤着她……”
詹盛言答应着,一声声答应着。
“还有,当今天子,你的小外甥,你也要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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